随着婆子再次踏入那间作为贺夫人居所的青石大屋,氛围与昨日的聚义厅截然不同。
此处虽仍在山寨之中,陈设却精致了许多,绣幔锦褥,梳妆台上摆放着铜镜和些许胭脂水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与这匪穴格格不入的桂花头油香气。
只是那窗户依旧被木条钉死,透进的光线有限,使得室内显得有些幽暗压抑。
贺夫人斜倚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并未像昨日那般盛气凌人,而是微蹙着眉头,一手轻轻按着小腹,脸上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疲惫与烦躁。她挥了挥手,示意引路的婆子退下,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胡老扁两人。
“胡先生,坐吧。”贺夫人指了指榻前的一张绣墩,声音比昨日柔和了些,却依旧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审视感。
“谢夫人。”胡老扁依言坐下,将药箱放在脚边。他观其气色,虽傅粉施朱,仍能看出面色不够润泽,眼底带着一丝青暗,唇色也偏淡。
“听闻你医术不错,连老三那陈年旧伤,你都有法子缓解。”贺夫人开门见山,目光落在胡老扁脸上,“我近来也觉身子不大爽利,你既在此,便给我瞧瞧。”
“夫人请讲,何处不适?”胡老扁例行询问,心中警惕不减。
贺夫人略一迟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终究还是说道:“主要是……月事不准,或前或后,没有定数。来时小腹坠胀疼痛,腰酸得厉害,经量也时多时少,色暗有块。平日便觉得心烦易怒,夜里也睡不踏实……这山寨里,也没个能说贴心话的人。” 她话语末尾,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幽怨。
胡老扁仔细听着,心中快速辨证。月事先后无定期,多责之于肝疏泄失常;经行腹痛、腰酸、经色暗有块,乃气滞血瘀,兼有肾虚之象;心烦易怒、失眠,则是肝郁化火,扰动心神之兆。结合其身处环境与身份,长期精神紧张、情志不舒,是此病的重要诱因。
“请夫人伸手,容我诊脉。”胡老扁道。
贺夫人伸出保养得宜的右手,腕上戴着一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胡老扁屏息凝神,三指搭上其寸关尺。脉象弦细,左关(肝)部尤甚,如同绷紧的琴弦,显示肝气郁结;尺脉(肾)略显沉弱。再看其舌,舌质偏暗,苔薄白。
“夫人之症,乃因长期忧思郁怒,肝气不舒,疏泄失常,导致冲任失调,故月事先后不定;肝郁则气滞,气滞则血瘀,故见经行腹痛、色暗有块;肝郁化火,上扰心神,故心烦失眠;腰为肾之府,肝肾同源,肝郁日久,暗耗肾精,故见腰酸。此病根源,在于情志。”胡老扁缓缓道出病因病机,言辞清晰,切中要害。
贺夫人听他说得在理,尤其是“长期忧思郁怒”、“情志”之语,仿佛说到了她心坎里,眼神微微一动,那层故作镇定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她在这土匪窝里,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既要讨好贺天雄,又要提防其他觊觎她地位的人,更要操心山寨内外诸多杂事,其中压力,不足为外人道。
“那……该如何医治?”贺夫人语气缓和了不少。
“治宜疏肝解郁,理气调经,佐以养血益肾,清心安神。”胡老扁沉吟道,“方用逍遥散合归肾丸加减。”
他提笔开方:
“柴胡西钱,当归西钱,白芍西钱,白术三钱,茯苓西钱,薄荷一钱半(后下),煨姜三片,炙甘草二钱。此乃逍遥散基础,疏肝健脾。”
“再加熟地五钱,山药西钱,山茱萸西钱,枸杞子西钱,菟丝子西钱,此乃归肾丸之意,滋补肝肾,填精益髓。”
“另加合欢皮西钱,远志三钱,解郁安神;丹皮三钱,栀子三钱,清泻肝火;川楝子三钱,延胡索三钱,行气活血止痛。”
“七剂,水煎服。每日一剂,分两次温服。”
写好方子,他并未立刻递给贺夫人,而是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夫人,此病用药调理固是重要,然心境开阔更为关键。肝喜条达而恶抑郁,若能设法排解忧思,舒缓情志,胜似良药。闲暇时,或可听听山间鸟鸣,观云卷云舒,莫要将烦闷都积压于心。”
这番话,带着医者的关怀,又巧妙地避开了涉及山寨具体事务的敏感之处。贺夫人听着,目光闪烁,半晌没有言语。她在这匪穴之中,何曾有人如此对她说话?那些土匪粗汉只知打杀,贺天雄虽宠她,却也难得有这般细腻的关怀。眼前这个文弱的郎中,不仅医术高明,心思也这般通透。
她接过药方,仔细看了看,忽然问道:“胡先生,你观我这山寨如何?”
胡老扁心中警铃微作,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机锋。他略一思索,谨慎答道:“胡某初来乍到,不敢妄议。只是见诸位当家的皆是人中豪杰,夫人更是女中翘楚,能将偌大山寨打理得井井有条,实非易事。”
贺夫人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人中豪杰?哼,不过是群杀才罢了。若非……罢了。”她摆摆手,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这方子我自会让人去抓药。胡先生,你既然有此医术,留在那马厩旁也是委屈了。稍后我让人给你换个清净些的住处。日后,寨中女眷若有个头疼脑热,少不得要麻烦先生。”
胡老扁心中明了,这是初步的认可,也是将他与寨中普通俘虏区别开来的信号。他拱手道:“多谢夫人,胡某定当尽力。”
“嗯,”贺夫人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倦了,挥挥手,“你去吧。好生为老三治伤,也……顾好自己的身子。” 最后一句,语气略显微妙。
胡老扁躬身退出房间。走在回那矮小屋子的路上,他心中思绪翻涌。这次为贺夫人诊病,看似平常,实则凶险。他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获得生存空间,但又不能过于显露锋芒,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或依赖。贺夫人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和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话,都提醒着他,在这匪穴之中,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
他的医术,在这刀兵之地,成了他唯一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甚至可能寻找脱身机会的“武器”。以医为戈,在这云岭寨的波谲云诡中,为自己搏取一线生机。
回到那间弥漫着霉味和马粪味的小屋,胡老扁开始重新规划。雷彪的伤需要持续治疗,这是他在寨中立足的基础。贺夫人的病症,则可能成为一个变数,处理得好,或能获得一定的庇护,处理不好,则可能引火烧身。他需要更加小心地周旋于这些土匪头目之间。
傍晚时分,果然有婆子过来,引他换到了一处位于山寨中段、相对独立干净的小木屋,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远离了马厩的嘈杂与异味,屋内有床有桌,甚至还备了一套干净的粗布衣物和基本的洗漱用具。
这细微的改变,让胡老扁知道,他投出的“医者之石”,己然在这潭匪穴深水中,漾开了第一圈涟漪。然而,这涟漪之下,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他坐在新居的床沿,望着窗外被木条分割的、渐渐沉入暮色的山影,知道在这“匪穴萍踪”之中,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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