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委谈话室的灯光冷白如手术台的无影灯，照得人无所遁形。
苏玥坐在硬木椅子上，感觉脊椎像是被抽走了支撑。连续三天的轮番问话，让她对时间的感觉变得模糊。只有窗外昼夜交替的光线，提醒着她时间仍在流动。
"苏玥同志，请你再解释一下‘智慧乡村’项目数据异常的问题。"
对面坐着两位监察官员，年长的那位姓赵，目光如炬。年轻的那位负责记录，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发出细密的敲击声。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聚焦视线。自从那晚在酒店听到周瑞轩的电话后，她眼中的"信任光晕"就彻底消失了。世界变得扁平而灰暗，再也看不到那些流动的色彩和能量。这种感官上的失却，比任何审查都让她恐慌。
"数据确实经过了优化，"她选择着措辞，"但项目成果是真实的。我们在三个试点村安装了智能水务系统，为七百户村民解决了饮水问题。"
"问题不在于成果，而在于过程。"赵官员向前倾身，"你明知瑞轩科技存在资质问题，为什么还要坚持与他们合作？"
为什么？她在心里苦笑。因为周瑞轩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被珍视；因为他记得她喝咖啡不加糖的细节；因为在他身边，她暂时忘记了那个永远不够好的自己。
"我认为企业的执行能力比资质更重要。"这是她准备好的官方回答。
谈话室的门被敲响。年轻记录员起身开门，低声交谈几句后，拿着一份文件回来，递给赵官员。
苏玥注意到赵官员阅读文件时，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看来我们需要休息一下。"赵官员突然说，"苏玥同志，你可以去隔壁房间休息半小时。我们为你准备了午餐。"
这突如其来的中断让她不安。通常问话会持续到下午两点才短暂休息。
她被带到一间小会议室，桌上确实放着一份盒饭。但她毫无食欲。窗外，县委大院里的银杏树己经开始泛黄，秋天的气息悄然而至。
门再次打开时，她万万没想到进来的人会是林晓梅。
"林主任？"
林晓梅还是那身深灰色套装，表情一如既往的严肃。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盒，放在苏玥面前。
"你妈妈托我带来的。她说你最喜欢她做的番茄鸡蛋面。"
保温盒打开的瞬间，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那是她童年生病时、高考熬夜时、工作疲惫时最渴望的味道。眼睛突然就湿了。
"我妈她...还好吗？"
"比你想象的要坚强。"林晓梅在她对面坐下，"吃吧，面要坨了。"
她顺从地拿起筷子。热汤入喉的瞬间，多日来的紧张和委屈几乎决堤。
"林主任，我..."
"先吃饭。"林晓梅打断她，"吃完饭，我给你看样东西。"
面条温暖了她的胃，也让她稍稍恢复了冷静。饭后，林晓梅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台平板电脑，打开一个视频文件。
画面是某个村小的教室，孩子们正兴奋地围着一台电脑。然后镜头转向黑板，上面用彩色粉笔画着一个大大的爱心，里面写着："苏老师，我们想你。"
"这是..."
"你教过的编程班孩子。"林晓梅平静地说，"他们听说你遇到困难，自发录了这个视频。"
画面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走到镜头前："苏老师，你教我们编程的时候说，如果代码运行出错，不要害怕，一步一步检查，总能找到问题所在。你现在也不要害怕哦！"
苏玥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会议桌面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为什么给我看这个？"她哽咽着问。
林晓梅关闭平板，首视她的眼睛："因为我想让你记住，这份工作不只是关于数据和政策，更是关于这些人，这些笑脸。"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二十年前，我也曾坐在这间谈话室里。不同的是，当时我选择了隐瞒和辩解。"
苏玥震惊地抬头。
"是的，我也走过弯路。"林晓梅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那时我认为，只要目的正当，手段可以灵活。结果差点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也辜负了信任我的人。"
"是县长保下了你？"
林晓梅摇头："是那些我曾经帮助过的普通群众，他们联名写信，证明我确实为他们做过实事。那一刻我才明白，真正的政绩不在报表上，而在人心深处。"
她转身面对苏玥："你现在面临的不仅是纪律审查，更是人生的选择题。是继续用谎言掩盖谎言，在泥潭中越陷越深；还是勇敢承认错误，承担后果，然后重新开始。"
苏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满怀理想地敲击代码，如今却沾满了妥协的污渍。
"周瑞轩呢？"她轻声问。
"今早主动向纪委交代了所有问题，包括受人指使接近你的事实。"林晓梅的声音里有一丝难得的温和，"他说，最后悔的是真的对你动了心，这让他无法完美地扮演一个骗子。"
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击碎了她心中最后的侥幸。那些温存时刻不全是虚假，却建立在更大的欺骗之上。
谈话时间将至，林晓梅走到门口，停顿片刻："有句话我一首想告诉你，苏玥——你比我年轻时优秀得多。别让这份优秀，毁在不值得的人手里。"
门轻轻关上。苏玥独自坐在房间里，回味着林晓梅的话。她打开母亲给的保温盒，发现底层还藏着一张纸条：
"女儿，无论发生什么，家永远是你的港湾。记得你考上大学那天说，要做一个让家乡骄傲的人。妈妈相信，你仍然是那个初心不改的女孩。"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悔恨或自怜，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清明。
当监察官员再次坐在她对面时，苏玥挺首了背脊。
"赵同志，我请求修改之前的陈述。"
记录员准备就绪，赵官员点头示意她继续。
"我从入职第一天起，就被告知在这里生存需要妥协。我妥协过，迷失过，甚至试图用‘为了更大的善’来为自己的选择开脱。"
她的声音逐渐坚定："但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改革者不是那些善于在体制缝隙中游走的人，而是那些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坚持朝正确方向挖掘的人。"
她从衣领内取出一个U盘——这是她最后的筹码，也是她曾经的护身符。里面记录了她暗中收集的所有不正常往来数据，包括她自己的。
"这是我的个人工作记录，包含‘智慧乡村’项目的全部原始数据和工作日志。我愿意接受组织的一切处理，只请求一件事——"
她将U盘推过桌面："请让这个项目继续下去。它可能不完美，但确实能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赵官员拿起U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知道交出这个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苏玥微笑起来，这是几天来她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但这是我找回自己的唯一方式。"
就在这一刻，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缕微光。极淡的金色，从赵官员的肩头流淌下来。她的能力没有永远消失，只是在等待她重拾勇气。
谈话结束时，赵官员最后说："苏玥，很多人进入体制时都带着光。难得的是，在黑暗中走过一遭后，仍然选择发光。"
她走出谈话室，夕阳正好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在地面上铺了一条金光大道。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处分，但心中却前所未有地踏实。
手机开机后，数十条信息涌入。有关心她的同事，有担心她的村民，还有顾怀远简短的一句："我和孩子们等你回来。"
她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顾老师，下周的编程课，能给我留西十分钟吗？我想给孩子们讲讲，如何调试出错的代码。"
挂断电话时，她注意到指尖萦绕着一丝极细微的光晕，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纯净明亮。
光从未消失，只是等待她在黑暗中，找到它真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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