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属的话语如同种子，落在林晓被雨水和绝望浸泡的心土上，没有立刻发芽，却沉甸甸地坠在那里，无法忽视。
**被恐惧定义了你是谁……**
这句话反复碾压着他的神经。他是谁？一个躲在镜头后的记录员？一个无法登台的天才？一个在关键时刻可能拖累所有人的懦夫？
不。这不应该是全部。
仓库外暴雨如注，像是要洗净整个世界。仓库内，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尘埃在从门缝透进的微光中无声飞舞。林晓靠着墙，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他的目光却不再涣散，而是死死盯住仓库深处那架被防尘布覆盖的钢琴轮廓。
那不再是审判席，也不再是禁忌之物。在眷属那句近乎冷酷的提点之后，它似乎……就只是一架钢琴。一台陈旧、落满灰尘、可能音都不准的乐器。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破土而出，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力——如果他在这里，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在这被世界遗忘的仓库，只是……碰一下呢？没有人会知道，没有聚光灯，没有期待的目光，没有母亲苍白的脸。只有他，和这台同样被遗忘的钢琴。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疯狂地滋长起来，压过了恐惧，甚至压过了理智。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虚软的身体，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过烧红的炭火。他走向那架钢琴，灰尘在他的脚步下扬起细小的漩涡。
他停在钢琴前，防尘布厚重的阴影投在他脸上。他能闻到布料下陈旧木材和呢毡混合的气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伸出右手，那只本该在琴键上飞舞，却僵硬了多年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离那厚重的防尘布只有一寸之遥。
碰到，就是背叛了过去，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和挣扎。
不碰，就是顺从了恐惧，坐实了那个“被定义”的自己。
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变得遥远，世界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啊——！”他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近乎呜咽的低吼，猛地闭上了眼睛，手指向前一探——
粗糙的布料触感传来。
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噩梦重现。只有指尖传来的、实实在在的、微带潮湿和灰尘的触感。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防尘布依旧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碰了它。他碰到了覆盖着钢琴的布。
这微不足道的一步，却像是一把钥匙，插入了他内心锈蚀己久的锁孔。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恐惧、愤怒、委屈和长期压抑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他抓住防尘布的一角，用尽全力，猛地向下一扯！
“哗——”
厚重的布料滑落，扬起一片巨大的尘雾，在昏暗的光线中翻滚，如同被惊扰的时光。尘埃落定，一架老旧、漆面有些剥落、但依旧保持着基本尊严的立式钢琴，赫然呈现在他眼前。
琴键是象牙白的，带着岁月的微黄，有些键甚至己经有了细微的裂纹。
林晓怔怔地看着它，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见一件东西。没有想象中的恐惧爆发，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闪光实验室 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目标是琴键。
指尖轻轻落在中央C的位置。冰冷的、略带粗糙的触感。没有电流穿过身体，没有记忆的洪流将他冲垮。
他试着，用一根手指，按了下去。
“咚——”
一个沉闷的、带着明显老化痕迹的音符，在空旷的仓库里响起。音不准，有些哑，甚至比不上那台破卡西欧的清脆。但它是一个真实的、由他亲手制造出来的、钢琴的声音。
音符响起的瞬间，林晓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迟来的释放感。眼眶瞬间湿热，视线模糊，他分不清脸上是未干的雨水，还是终于决堤的泪水。
他没有停下。那根手指像是拥有了自己的意志，笨拙地、试探性地，在琴键上移动，按下了第二个音，第三个……不成调，只是声音，只是最原始的触碰。
每一个不准的、沙哑的音符，都像是一块石头，投入他死寂多年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僵硬的手指关节在活动中发出细微的声响，仿佛冰封的河流开始解冻。
他不知道自己弹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他只是沉浸在这种单纯的、与声音和琴键接触的过程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雨，忘记了厂房里的争执和压力，甚至忘记了过去的阴影。
首到——
仓库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压抑着的吸气声。
林晓猛地停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过身，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门口站着一个人，是去而复返的夏燃。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脸上没有了平时的暴躁和不耐，只有一种极度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手里，还拿着林晓匆忙间遗落在厂房里的那台便携录音笔。
显然，他是来找林晓的，并且，他听到了。
听到了那不成调的、沙哑的、却真实无比的钢琴声。
两人隔着弥漫的尘埃和昏暗的光线对视。林晓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里充满了被撞破秘密的惊慌和脆弱。夏燃则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那个总是躲在阴影里的记录员，内心竟然藏着这样一片风暴过后的废墟，以及废墟之下，顽强冒头的、微弱的生机。
夏燃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口嘲讽，也没有追问。他只是沉默地走上前，将手中的录音笔递还给林晓。他的动作甚至带着一种罕见的、与他气质不符的郑重。
林晓颤抖着接过冰冷的录音笔，指尖与夏燃的短暂接触，让他感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雨小了。”夏燃最终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有些沙哑。他看了一眼那架露出真容的旧钢琴，又深深地看了林晓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看到了，但我不会说。”
然后，他转身，再次走入渐渐稀疏的雨幕中，留下林晓一个人，站在旧钢琴旁，心中五味杂陈。
秘密，己经被第二个人知晓。
而这刚刚被他亲手打破的、内心的寂静，又将引向何方？
仓库里，那个沉闷的、不准的钢琴音符，似乎还在空气中，微弱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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