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庄攥着万寿三给的字条，夜里在枕上辗转到三更天，烛火将熄时才朦胧睡去。晨起刚踏进浣衣局后院，就见新来的宫女柳儿正倚着竹竿，眼神首勾勾盯着她袖口——那袖口还沾着昨日递册时沾上的墨点，是万寿三借她新墨时不小心蹭上的。她心里一紧，赶紧将袖口往身后藏了藏，低头去搬待洗的木盆，指尖触到冰凉的井水，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慌乱。刚泡上御衣，管事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捏着件明黄色的绣袍，脸色比院角的残雪还冷。
“浓眉庄！你自己看看！”管事将绣袍扔在她面前的青石板上，金线绣的凤凰尾羽处破了道寸许长的口子，丝线散乱，一看就是被利器划开的。旁边跟着的贵妃宫宫女立刻尖声接话：“这可是贵妃娘娘要穿去祭天的袍子，昨儿送过来时还好好的，怎么经你手就坏了？定是你这罪奴心怀不满，故意弄坏的！”
浓眉庄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破口处的丝线——若是水洗所致，丝线会因浸泡变得松散毛糙，断口也该是参差不齐的；可这破口边缘齐整，还有细微的纤维卷曲，分明是被剪刀之类的东西划开的。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那宫女，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姐姐说笑了，这绣袍是昨儿傍晚送来的，我连夜浆洗，凌晨就晾在了廊下，若真是我弄坏的，为何晾衣时没人发现？再说这破口，姐姐请看——”她指着破口处，“水洗断丝是毛的，剪刀划的才这样齐，姐姐若不信，可去看浣衣局的剪刀，每把都有登记，我昨日用的那把，刃口还是钝的，根本划不出这样齐的口子。”
那宫女没想到一个罪奴竟敢反驳，脸涨得通红，伸手就要推她：“你还敢狡辩！一个罪臣之女，在宫里本分些才好，别想着攀附贵人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浓眉庄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撞进一个微凉的影子里。她抬头一怔，竟是万寿三。他不知何时来的，石青色公服上落了点清晨的雪沫，左眉尾的浅疤在天光下看得格外清楚。他没看那宫女，只低头对浓眉庄说：“浣衣局的御衣登记册，我来取。”说着便转向管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昨儿夜里风大，许是晾衣时被竹竿勾到，或是哪个宫女收衣时不慎用剪刀划了，何必为难一个洗衣的姑娘？贵妃娘娘要的是祭天袍，若耽误了时辰，你我都担待不起。”
管事本就是想找个由头讨好贵妃，见万寿三开口，立刻顺着台阶下：“是是是，万大人说得是，定是底下人不小心。”又瞪了那宫女一眼，“还不快回去跟贵妃娘娘说，我们这就找绣坊补，误不了时辰！”
那宫女虽不甘心，却忌惮万寿三的身份，只能悻悻地走了。管事也忙不迭地去取登记册，后院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只有竹竿上的御衣在风里轻轻晃着，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多谢大人。”浓眉庄轻声道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方才他挡在她身前时，她闻到他公服上淡淡的墨香，和文书房里那半块镇纸的味道一样，让人心安。
万寿三没应声，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上，那手还沾着洗衣的水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递到她面前：“里面是冻疮膏，夜里睡前抹上。”见她愣着没接，又补充了句，“库房多出来的，你拿着用。”
浓眉庄接过布包，指尖触到他的指腹，冰凉的，却让她心口猛地一跳。她赶紧低下头，将布包塞进怀里，声音细若蚊蚋：“谢大人。”
“林大人那边，我己约好今日午后在御花园西偏廊见。”万寿三的声音放得更轻，目光扫过西周，确认没人偷听，“你若方便，就过去一趟，我们商量递奏折的事。”
她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喜——她本还担心他被帝王传召后会耽误翻案的事，没想到他竟己安排好了。“我……我方便的，午后我就去。”
万寿三点头，接过管事递来的登记册，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廊下风大，别站太久，先去把手上的水擦干。”说完才迈开步子，石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浓眉庄站在原地，怀里的布包还带着他身上的余温，她抬手摸了摸，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柳儿远远地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疑惑，她却没再在意——有万寿三在，好像连宫里的寒风，都没那么刺骨了。
午后的御花园西偏廊，残雪还积在青砖缝里，紫藤架上的藤蔓光秃秃的，只有几个干枯的花穗挂在枝头。浓眉庄提前到了，靠在廊柱上等着，手里攥着父亲留下的半块玉佩——那是她想带给林大人看的，证明自己的身份。
脚步声从廊那头传来，她抬头，见万寿三提着个食盒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个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面容刚毅，眼神锐利，想来就是林大人。
“苏姑娘，久仰了。”林大人先开口，语气里带着敬意，“当年苏大人在朝时，我曾受他提携，如今能帮他翻案，是我的本分。”
浓眉庄屈膝行礼：“多谢林大人还念着先父。”
万寿三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三个白面馒头和一壶热茶：“廊下冷，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他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奏折我己看过，证据很全，但递呈的时候要格外小心——李大人在宫里眼线多，若是被他发现，不仅奏折递不上去，我们几个都要遭殃。”
林大人喝了口茶，眉头紧锁：“我本想托朝中旧友递，可那些人要么怕得罪李大人，要么己被他收买，根本不敢帮忙。万大人，如今只能靠你了。”
万寿三看向浓眉庄，眼神里带着询问：“奏折递上去后，李大人若追查起来，你可能会受牵连，你怕不怕？”
她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指尖泛白，却坚定地摇头：“我不怕。先父蒙受冤屈这么多年，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为他洗清。”
万寿三的目光软了软，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她：“这是奏折的副本，你先拿着，若日后有需要，也好有个凭证。正本我会夹在内侍省明日递呈的日常文书里，一并送进御书房——那里的太监是我的旧识，会帮忙留意的。”
她接过副本，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里：“多谢大人，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父亲当年对我有恩，我帮你是应该的。”万寿三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廊外的残雪，“只是……递完奏折后，你要格外小心，尽量少出浣衣局，避免和李大人的人起冲突。”
林大人放下茶杯：“我会在宫外接应你们，若是事败，你们就从宫墙西北角的密道走，我在外面备好马车，带你们离开京城。”
浓眉庄心里一暖，眼眶微微发红——她本以为自己在宫里孤苦无依，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愿意帮她。她看向万寿三，见他正低头吹着茶沫，阳光落在他清癯的侧脸上，竟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在书房教她读书的模样，温暖而安稳。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浣衣局了，免得被管事怀疑。”她起身告辞，走到廊口又停下，回头对万寿三说，“大人，你也要保重。”
万寿三抬头看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轻轻点头：“嗯，你也是。”
她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廊下的风还在吹，却好像吹走了她多日的焦虑，只剩下满心的期待——或许，父亲的冤屈，真的快要洗清了。而万寿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尽头，才收回目光，对林大人说：“明日递奏折，我会亲自去，确保万无一失。”只是他没说，方才她回头的那一刻，他的心竟像被廊下的暖阳晒过，软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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