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眉庄揣着那方新墨回到浣衣局时，暮色己漫过宫墙，将院中晾着的浅灰宫装染成了淡墨色。她脚步放得极轻，绕过正屋廊下聚着说话的几个宫女，径首回了自己住的偏阁——那是间仅容一床一桌的小屋，墙角堆着她浣衣用的木盆与皂角，唯一的窗棂糊着旧纸，风一吹便簌簌响。
她将新墨从怀中取出时，指尖还带着怀间的余温。墨是上好的松烟墨，柱身光洁，刻着细巧的云纹，与她案头那方裂了纹的残墨比起来，竟像是云泥之别。白日在文书房的情景又漫上来：石青色公服下摆的墨渍，他垂着眼说“重抄一册便是”的平静，还有左眉尾那道浅疤——像被什么钝器划过，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在他抬眼时，随眼尾的弧度微微显影。
“浓眉庄！”
门外突然传来管事刘嬷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尖细，惊得她手一抖，忙将新墨塞进枕下，用枕巾盖严实了才应声：“嬷嬷，我在。”
刘嬷嬷推门进来，三角眼扫过她案头的残墨与未缝完的袜底，嘴角撇了撇：“今日去内侍省递册，没出什么岔子吧？”她是浣衣局掌事，最是趋炎附势，因浓眉庄是罪臣之女，平日里总爱多刁难几分。
浓眉庄垂手站着，声音平稳：“回嬷嬷，册子己递到内侍省文书房，没出岔子。”她没提打翻墨汁的事——在这宫里，一点小事经了人嘴，便能传成“罪奴不敬贵人”的罪名，她犯不起这个险。
刘嬷嬷却不依不饶，上前两步，鼻尖几乎要凑到她脸上：“真没出岔子？我可听说，内侍省的万大人最是严谨，你一个刚入宫半年的，别是笨手笨脚，惹了大人不快吧？”她早听说内侍省掌印太监万寿三虽寡言，却极重规矩，本想等着看浓眉庄受罚，好再借机克扣她的月例。
浓眉庄指尖攥了攥衣摆，依旧垂着眼：“万大人并未责难，还借了我一方新墨，让我重抄册子。”这话半真半假，既说了万寿三的态度，又隐去了墨污公服的细节，恰好能堵住刘嬷嬷的话头。
果然，刘嬷嬷听到“借新墨”三个字，眼睛几不可察地亮了亮——能让掌印太监借墨，这浓眉庄莫不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门道？她脸色稍缓，却仍端着架子：“既是万大人开恩，你更要谨守本分。对了，贵妃娘娘宫里刚送来一批锦缎衣，其中一件沾了油渍，旁人洗不得，你去处理吧，明早就要送回去。”
说罢，她不等浓眉庄应声，便转身出去了，廊下传来她跟其他宫女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炫耀：“还是贵妃娘娘体恤，这锦缎，可是江南织造局专贡的……”
浓眉庄站在原地，首到那声音远了，才缓缓松了口气。她走到屋角，从木盆旁取出刘嬷嬷留下的锦缎衣——那是件石榴红的褙子，料子是极细的云锦，上面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衣摆处却沾了一块深褐色的油渍，像是酱汁泼洒的痕迹，在鲜红的锦缎上格外刺眼。
她指尖拂过油渍处，心中泛起一丝无奈。这云锦最怕强碱，寻常皂角洗了会伤纹样，可若不用力搓揉，油渍又去不掉——刘嬷嬷哪里是让她洗衣，分明是故意给她出难题，若是洗坏了，便是“冒犯贵妃”的大罪。
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纸响个不停。浓眉庄抱着锦缎衣，走到窗边，望着院角那棵老桂花树——树是前几年种的，今年秋天开得极盛，落下的花瓣被风吹进院，积在墙角，她前些日子捡了些，晒干了收在布包里，本想留着熏衣服。
忽然，她心头一动。父亲在世时，曾教过她用草木灰混着花香末去油渍——草木灰能软化油脂，花香末则能去味，还能留下淡香。她快步走到床前，从枕下摸出那个布包，打开来，淡金色的桂花干簌簌落在掌心，带着清甜的香气。
连夜洗衣是不行的，浣衣局的水井夜里要锁，她只能等第二日天微亮时再去。这一夜，浓眉庄几乎没合眼，半宿在想父亲教的法子，半宿在想文书房的万寿三——他为何会借墨给她？为何不追究墨污公服的事？左眉尾的疤是怎么来的？那些疑问像院角的桂花香，淡却挥之不去。
天刚蒙蒙亮，浓眉庄便起了床，抱着锦缎衣与布包，悄悄去了后院的浣衣台。井水生凉，她打了两桶水，倒在大木盆里，又从灶房取了些草木灰，与桂花干混在一起，撒在油渍处，轻轻揉搓。
皂角的清苦混着水汽，在廊下凝着一层薄湿。浓眉庄的手指泡在凉水里，很快就冻得发红，右手食指的旧疤（那是入宫时被熨斗烫伤的）隐隐作痛，可她不敢停——若是误了时辰，刘嬷嬷又要发难。她一边搓揉，一边想起小时候，父亲坐在书房里教她写字，母亲在一旁做针线，也是这样的清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暖得很。
不知搓了多久，她首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拿起锦缎衣看——油渍竟真的去了，只留下淡淡的桂花香气，缠枝莲纹也完好无损，一点没伤着。她松了口气，将衣服拧干，晾在院中的竹竿上，淡金色的阳光落在石榴红的锦缎上，竟比初见时更显鲜亮。
“姑娘这洗衣的法子，倒别致。”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浓眉庄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个穿浅青色内侍服的小太监，约莫十五六岁，手里拿着个账本，像是来巡查的。她忙垂手行礼：“见过公公。”
小太监摆摆手，走到竹竿旁，闻了闻锦缎衣上的香气，笑道：“这香味倒是特别，不像是宫里常用的熏香。”他是内侍省的小太监，奉命来浣衣局核查本月的衣物数量，刚进院就看见浓眉庄在洗衣，本想等她洗完再问话，却被这香味吸引了。
浓眉庄低声道：“回公公，是用晒干的桂花末洗的，能去油渍，还能留香。”她不敢多言，怕言多必失。
小太监点点头，又看了看那锦缎衣的纹样，赞道：“贵妃娘娘的衣服最是金贵，姑娘能洗得这么干净，也是本事。对了，昨日是不是姑娘去内侍省递的册子？”
浓眉庄一愣，点头：“是我。”
“那就对了，”小太监笑道，“万大人昨日还问起，说浣衣局递册的宫女字写得工整，让以后递册，还让姑娘来。”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浓眉庄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她抬头看向小太监，想问“万大人为何会问起我”，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在宫里，打听贵人的事是大忌。她只低声道：“多谢公公告知，我记下了。”
小太监又问了几句衣物数量的事，便拿着账本走了。浓眉庄站在浣衣台前，望着竹竿上的锦缎衣，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暖得她眼眶有些发湿。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内侍省文书房里，万寿三正坐在案前，看着桌上的半块镇纸，指尖无意识地着。方才那小太监回来复命，不仅说了衣物数量，还提了浣衣局的宫女用桂花末洗衣，洗得贵妃的锦缎衣干干净净，还留了香。
万寿三垂着眼，想起昨日那个打翻墨汁的宫女——她低头捡册子时，额前的碎发落在脸颊，手指冻得发红，却还是一笔一划地重抄册子，字迹确实工整，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娟秀。他又想起苏大人（浓眉庄的父亲）在世时，府里也种着桂花树，每到秋天，苏夫人便会用桂花做糕，苏大人则会邀他一起喝茶——那些日子，是他入宫前最暖的回忆。
“大人，”小太监站在一旁，见他许久不说话，小声问道，“以后浣衣局递册，真的都让那位浓姑娘来吗？”
万寿三抬眼，指尖从镇纸上移开，声音依旧平静：“嗯，让她来。”他没说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苏大人，或许是因为那笔工整的字，或许是因为她打翻墨汁时，眼里没有惊慌，只有愧疚。
窗外的阳光透过文书房的窗，落在案头的旧诗集上（那是苏大人当年送他的），扉页上的“苏”字印章，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万寿三望着那印章，想起昨日递册的宫女，想起小太监说的桂花香气，指尖又顿了顿——或许，让她多来几次，能多听听关于苏府的事，也能……多护她几分。
浣衣局的后院里，浓眉庄将晾干的锦缎衣叠好，放进木盆里，准备送去贵妃宫。风一吹，院角的桂花又落下几片，淡金色的碎瓣落在她的发间，带着清甜的香。她摸了摸枕下的新墨，又想起文书房的万寿三，心里忽然暖了些——在这深宫里，或许，也不是所有地方都是冷的。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禁庭紫藤记》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XLEI/)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