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局的后院总比别处冷些。腊月的风裹着碎雪粒子，刮在人脸上像细针扎，院角那棵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天，把稀薄的日头割得七零八落。浓眉庄蹲在青石板旁的洗衣池边，双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正搓洗一件贵妃宫中换下的素色宫装。
水太凉，指尖早己冻得发麻，连带着右手食指那道旧疤都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刚入宫时，被烧得滚烫的熨斗烫出来的，如今落了浅粉色的印子，像条细弱的虫子，嵌在指节上。她低头看着水面上泛起的皂角泡沫，被风吹得晃悠悠散开，露出池底沉着的细沙，心里却没什么波澜。这些日子在天牢外打转打听消息，一颗心悬在半空，连冷都觉不到了，如今只盼着能快点洗完这筐衣服，再去内侍省附近守着，或许能撞见给万寿三送东西的小太监，探听些他的近况。
“哗啦——”
冷水突然溅起，打湿了她浅灰色宫女服的袖口，浓眉庄猛地回神，才发现手里的宫装己经搓得发皱，连忙放缓了力道。正想把衣服拧干晾起来，身后却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不似浣衣局其他宫女的急促，也不像管事嬷嬷的沉重，倒像……像从前在御花园西偏廊见过的那个人，走路总带着几分克制的轻缓。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的皂角泡沫簌簌往下掉，连回头的勇气都没了。这脚步声太熟悉，熟悉到她闭着眼都能想起，去年七夕夜里，他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在她身侧，手里提着一盏纸糊的兔子灯，灯光映着他石青色公服的下摆，扫过青砖时没半点声响。
“衣服快晾了吧，再泡着，料子该坏了。”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刚从牢里出来的沙哑，却依旧温和，像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棉絮，轻轻落在人心里。浓眉庄猛地回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是万寿三。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石青色内侍省公服，腰束乌角带，比上次见时清瘦了些，下颌线更尖了，左眉尾那道浅疤在日头下看得更清楚，却没了从前在文书房里的疏离，眼底像是蒙了层水汽，软得让人心慌。他手里提着一个素色的布包，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风吹起他公服的衣角，露出里面干净的中衣领口，显然是刚从牢里出来，换了新衣服。
“万……万大人？”浓眉庄慌忙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那件湿冷的宫装，水顺着衣角往下滴，打湿了她的鞋尖，“您……您出来了？”
万寿三点头，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手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往前走了两步，把手里的布包递过来：“里面是两双棉袜，还有一小罐冻疮膏，你先换上。”
浓眉庄没敢接，双手往身后藏了藏，衣角的水蹭在衣服上，留下深色的印子：“大人怎么会来这里？内侍省……不用当值吗？”她想问的其实是“您在牢里受没受苦”“李大人有没有为难您”，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拘谨的问候。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如今他刚洗清冤屈，若是被人看见她与他走得近，难免又会惹来闲话。
万寿三见她不肯接，也不勉强，把布包放在旁边的石桌上，指尖碰了碰布包的边缘，像是在确认里面的东西没凉透。“李大人己经被抓了，”他轻声说，目光扫过院角晾着的一排排宫装，“陛下查了他贪腐的证据，昨天早朝己经下了旨，判了斩立决，家人流放边疆。你父亲的案子，陛下说会彻查，过些日子，或许就能翻案了。”
“翻案”两个字像颗石子，投进浓眉庄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她猛地抬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多少个夜里，她抱着父亲留下的旧诗集，摸着扉页上的“苏”字私印，盼的就是这两个字，如今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却觉得像在做梦，连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真……真的能翻案吗？”她声音发颤，右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我父亲……他真的能洗清冤屈了？”
“能。”万寿三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声音放得更柔，“陛下己经让人去查当年的卷宗了，还有你托陈叔递上去的书信，陛下看了，想起当年你父亲对他的恩情，不会再让苏家蒙冤。”
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她冻得发红的手背上，冰凉一片。浓眉庄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越擦越多。这些年在浣衣局受的委屈，担心父亲的焦虑，还有这些日子为万寿三担的心，全都随着这泪水涌了出来，连带着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万寿三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低头擦眼泪时，睫毛颤巍巍的，像只受惊的蝴蝶，让人忍不住想护着。他想起当年在苏家当仆役时，见过年幼的她，穿着粉色的襦裙，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跟着苏大人读书，声音脆生生的，像枝头的小鸟。如今她虽落了难，却没丢了读书人的底子，做事利落，不卑不亢，连哭都忍着，不肯让人看见太多脆弱。
可正是这份坚韧，让他更放心不下。李大人虽死了，他的党羽还在朝中，还有那些从前被他打压过的官员，如今见他复了职，难免会记恨。他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太清楚权力场上的险恶，今日能洗清冤屈，明日或许就会因别的罪名再入天牢。他自己倒没什么，早己把生死看淡，可他不能让浓眉庄跟着他冒险——她才二十岁，本该有更好的日子，不该困在这禁庭里，跟着他担惊受怕。
“阿庄，”他忽然开口，第一次叫她的小名，声音有些干涩，“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浓眉庄停下擦眼泪的动作，抬头看着他，眼底还带着湿意，像蒙了雾的湖面：“大人请讲。”
万寿三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落在远处晾着的宫装上，像是在斟酌措辞：“这次的事，虽洗清了冤屈，却也让我在朝中树了不少敌。陛下虽信我，却也忌惮我与苏家的关系，往后在宫中，我怕是难再护你周全。”
浓眉庄的心猛地一沉，刚落下去的石头又悬了起来，她看着万寿三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显然是认真的。“大人的意思是……”
“我想谋划假死。”万寿三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眼底带着一丝恳求，“找一具与我身形相似的尸体，制造意外落水身亡的假象，然后带你离开京城，去江南隐居。那里远离宫廷，没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买个小院，种点桂花，你做桂花糕，我煮糙米茶，过普通人的日子。”
“假死？”浓眉庄愣住了，手里的宫装滑落在地，溅起一片冷水，“离开京城？那……那我父亲的翻案怎么办？还有您的官职……”
“翻案的事，陛下会处理好，”万寿三打断她，声音坚定，“你父亲的冤屈洗清了，苏家的名声也能恢复，至于我这官职，不过是个虚名，没什么可惜的。我入宫这些年，早就厌倦了宫里的日子，只想找个安稳地方，平安活下去。从前是为了护着苏家的幼子，如今他己经长大了，去了江南投奔亲戚，我也没什么牵挂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只是……这会让你放弃翻案的机会，放弃回京的可能，跟着我去江南受苦，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浓眉庄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酸又暖。她想起当年父亲被抓时，她跪在府门口，看着官差把家里的东西搬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攒够钱赎身，找机会为父亲翻案。这些年在浣衣局，她省吃俭用，把碎银子藏在床板下，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就是为了这个目标。可如今，万寿三却为了护她，愿意放弃多年的官职，甚至谋划假死，带她离开这吃人的宫廷。
她低头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手，想起去年冬天，他让小太监给她送糙米茶；想起七夕夜里，他带她去看花灯，给她买糖画；想起她被贵妃刁难时，他用“赶制御衣”的理由把她带走；想起他在天牢里，还惦记着让陈叔来接她……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他的关照，藏着他的心意。
翻案是她的心愿，可若是要以他的安全为代价，她宁愿不要。父亲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希望她平安，而不是留在这宫廷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江南的小院，种着桂花，他煮糙米茶，她做桂花糕，这样的日子，或许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我愿意。”
她抬起头，看着万寿三，泪水又落了下来，却带着笑，眼底的雾散了，露出清亮的光：“我愿意跟你走，放弃翻案也没关系。只要能跟你一起平安离开这里，哪怕粗茶淡饭，我也甘愿。”
万寿三愣住了，他以为她会犹豫，会舍不得父亲的翻案，毕竟那是她多年的心愿。可她却答应得这么快，眼神坚定，没有半点勉强。他的心跳骤然加快，像是有只兔子在胸腔里乱撞，连指尖都有些发麻。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只能看着她，眼底的水汽越来越浓。
“你……你不再想想？”他还是忍不住问，“翻案是你这么多年的心愿，若是放弃了，以后怕是……”
“不用想了。”浓眉庄摇摇头，弯腰捡起地上的宫装，拧干了水，搭在旁边的竹竿上，“父亲若知道我能平安，会比什么都高兴。而且……”她顿了顿，脸颊微微泛红，声音放得轻了些，“能跟你一起离开，我己经很满足了。”
风吹过院子，晾着的宫装轻轻晃动，带着皂角的清香。万寿三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心里像被晒了太阳，暖得发烫。他走上前，从石桌上拿起那个布包，递到她手里：“这是棉袜和冻疮膏，你先换上，别冻坏了手。假死的事，我会让陈叔去办，三日后是御河祭祀，到时候我会趁机实施计划，你在浣衣局等着，陈叔会来接你。”
浓眉庄接过布包，触手温热，里面的棉袜像是刚晒过太阳，带着淡淡的暖意。她点点头，把布包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珍贵的宝贝：“我都听大人的。”
万寿三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多余。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一句轻声的“好”。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把剩下的衣服晾好，动作利落，阳光落在她的发间，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风还在刮，却好像没那么冷了，连院角的老槐树，都像是有了些生气。
他知道，这次离开京城，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可他不后悔。只要能护着她，能和她一起在江南过安稳日子，哪怕放弃权力，放弃名声，也值得。
“那我先回内侍省了，”他轻声说，“三日后，我会让陈叔来接你。”
浓眉庄点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开，石青色的公服下摆扫过青砖，没留下半点痕迹，却在她心里，刻下了深深的印子。她抱着怀里的布包，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心里却没了从前的不安，只剩下满满的期待。
三日后，御河祭祀，假死脱身，然后去江南，买个带桂花树的小院。她想着，嘴角忍不住上扬，指尖轻轻摸着布包里的棉袜，暖得让人心安。
禁庭再大，也不是她的家，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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