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内侍省文书房的窗纸透着浅淡的日光,将案上堆叠的文书映出层叠的影子。万寿三坐在案后,指尖捏着半块青石雕花镇纸,指腹着边缘的细纹——方才小太监来报,贵妃宫里的刘嬷嬷己到廊下,他便知这场对峙避不开了。
门帘被掀得轻响,刘嬷嬷踩着青布棉鞋进来,一身石青宫装衬得她面色愈发沉郁。她没行常礼,只略福了福身,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傲慢:“万大人传杂家来,不知有何要事?浣衣局那罪奴冲撞贵妃,杂家还得带她去领罚呢。”
万寿三抬眼时,目光先落在她腰间系着的银牌上——那是贵妃宫里掌事嬷嬷的信物,寻常宫人见了要退避三分。可他面上未露半分波澜,只将案上一页叠得整齐的纸推了过去,声音平稳无波:“嬷嬷先看看这个。”
刘嬷嬷狐疑地拿起纸,见是浣衣局呈上的“衣物接收册”,册上“贵妃宫锦缎衣”旁,除了浣衣局管事的印,还多了个小小的“验”字,底下注着一行小字:“入浣衣局时,锦缎衣绣纹完好,无破损污损,经手人:春桃。”她脸色微变,强辩道:“这不过是浣衣局自说自话,那罪奴笨手笨脚,洗坏了衣物还想狡辩!”
“哦?”万寿三的指尖在案上轻轻点了点,那动作缓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嬷嬷说浓眉庄洗坏了衣物,可有证据?是绣线断裂处有水泡痕迹,还是衣料纤维因水洗松散?若嬷嬷能指出来,今日这罚,她认;若指不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嬷嬷紧绷的侧脸,“浣衣局要赶制明日陛下要用的御衣,人手本就紧张,若误了时辰,贵妃娘娘那里,嬷嬷担待得起?”
这话戳中了要害。刘嬷嬷来时只想着替贵妃出气,竟没细查绣纹破损的缘由,此刻被问得哑口无言,指尖攥着册子的边角,指节泛白。正想再找借口,门外忽然传来轻叩声,小太监捧着一个木盒进来,躬身道:“大人,浣衣局的春桃姑娘来了,说有东西要呈给嬷嬷看。”
门帘再次晃动,春桃抱着一个青布包进来,见了刘嬷嬷,怯生生地福了福身,却还是将布包递了过去:“嬷嬷,这是昨日从贵妃宫衣物里掉出来的东西,奴婢想着或许是宫里的物件,便收着了。”
刘嬷嬷打开布包,里面竟是半把小巧的银剪刀,剪刀尖上还缠着几缕与锦缎衣同色的绣线。她脸色瞬间煞白——这剪刀是贵妃宫里小宫女常用的,想来是哪个宫女不慎将剪刀掉进衣篮,划破了绣纹,却不敢承认,反倒让浣衣局背了黑锅。
“嬷嬷看清了?”万寿三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衣物破损与浓眉庄无关,还请嬷嬷回禀贵妃娘娘,莫要错怪了人。”
刘嬷嬷捏着那半把剪刀,知道今日再难发难,只得咬着牙福了福身,语气生硬:“杂家知道了,这就回禀娘娘。”说罢,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连铜铃响都显得慌乱。
文书房里静了下来,春桃还站在原地,小声道:“多谢万大人为浓眉庄姐姐解围,不然她今日……”
万寿三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目光落在窗外——廊下的玉兰花落了几片,飘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那日浓眉庄跪在地上,发间沾着的碎雪。他想起方才刘嬷嬷提到“罚跪”,心口竟莫名发紧:这姑娘性子刚,若真受了罚,怕是不会低头,指不定要冻出病来。
“你回去吧。”他对春桃道,又唤来身边的小太监,“去浣衣局说一声,浓眉庄的事,不必再追究。另外,让人给浣衣局送两筐炭火过去,天寒,别冻着人。”
小太监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却被万寿三叫住。他看着案上那方被浓眉庄用过的新墨,墨锭上还留着浅浅的指痕,忽然道:“不用提是我的吩咐,就说是内侍省按例发的。”
小太监虽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应下。待屋里只剩他一人,万寿三拿起那方新墨,凑近鼻尖轻嗅——墨香里竟似掺了几分极淡的皂角味,许是方才浓眉庄用的时候,指尖沾了浣衣的皂角泡沫。他失笑般摇了摇头,将墨放回原处,指尖却又触到那半块镇纸,想起她递册子时,指尖微微发颤的模样,眼底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此时的浣衣局,却还浸在一片低气压里。浓眉庄坐在洗衣池边,手里攥着木槌,却半天没落下。池里的水早己凉透,冻得她指尖发红,右手食指的旧疤隐隐作痛——那是入宫时被熨斗烫伤的,如今每次受凉,都会隐隐作痒。
她心里乱得很。方才刘嬷嬷来抓人时的凶狠模样还在眼前,她虽强辩,却也知道,在贵妃的威势面前,自己不过是个任人拿捏的罪奴。若万大人不管……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心口发闷,连木槌都握不住了。
“眉庄姐姐!”春桃的声音忽然传来,带着几分雀跃,“没事了!刘嬷嬷走了,小太监说,你的事不追究了!”
浓眉庄猛地抬头,见春桃跑过来,脸上满是笑意,才有些不敢置信:“真的?”
“真的!”春桃点头,将方才在文书房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万寿三特意送炭火的事,只说“是万大人拿出证据,刘嬷嬷才没话说的”。
浓眉庄怔怔地听着,手里的木槌“咚”地落在池边。原来他不仅没怪自己弄脏公服,还特意为自己辩解……她想起那日在文书房,他垂着眼说“重抄一册便是”,想起诗集里夹着的“多添热水”的纸条,想起今日他为自己挡下责罚,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发暖。
“对了,”春桃又道,“内侍省还送了两筐炭火来,说是按例发的,这下我们晚上洗衣就不冷了。”
浓眉庄顺着春桃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浣衣局门口堆着两筐炭火,炭火上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她知道,内侍省的炭火从来都是按等级发的,浣衣局的宫女们,往年只能分到些碎炭,像这样整筐的好炭,从未有过。
是他。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的脸颊竟莫名发烫。她连忙低下头,假装去收拾洗衣池边的皂角,指尖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布包——里面是她前些日子晒干的桂花,金黄的花瓣撒了一地,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御花园里落的紫藤花。
她蹲下身,一片片捡着桂花,鼻尖萦绕着桂花的清香,忽然想起那日在西偏廊,他递来的棉袜,带着淡淡的阳光味。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她可以做些桂花皂角,送给他。不算谢礼,只是……只是觉得,他用这样的皂角洗手,或许能少沾些文书的墨污。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快,指尖也变得灵活起来。她将捡好的桂花重新包好,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珍宝。夕阳透过晾衣竿的缝隙照下来,落在她的发间,将那根简单的木簪映得发亮。
她抬头望向内侍省的方向,远处的宫墙巍峨,却似再也挡不住心里的那点暖意。她轻轻攥了攥布包,暗下决心:等皂角做好了,一定要亲手交给她。哪怕只是说一句“多谢大人”,也好。
只是她不知道,此刻的文书房里,万寿三正看着案上的衣物接收册,目光落在“浓眉庄”三个字上,指尖在那名字上轻轻顿了顿,才拿起笔,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阅”字。窗外的玉兰花又落了一片,正好飘在册子上,将那三个字盖了片刻,又被风卷走,只留下一缕极淡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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