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耻那句“验证贴标签”的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刺破了诊室里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苏小曼交叠在桌面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甲边缘微微压入另一只手的手背,留下短暂的白色压痕。但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依旧是那种经过严格专业训练后的、近乎完美的冷静面具。她的目光,如同精密仪器上的激光校准点,牢牢锁定在吴耻身上,试图穿透他那副懒散皮囊下的真实运作机制。
“标签,吴先生,是专业沟通的工具,而非目的。”苏小曼的声音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DSM(《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的分类标准,是基于大量临床观察和数据统计建立的,旨在帮助理解和干预复杂的精神心理现象。它的存在,是为了提供一种共同语言,而非……审判。”
她在防守,用专业的壁垒抵御吴耻那看似毫无章法、实则首指核心的攻击。她在重申规则的合理性,试图将对话拉回她所熟悉的、可控的轨道。
吴耻闻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气流摩擦的声响,算是对这番正统解释的回应。那声音里听不出是嗤笑还是别的什么,只是一种纯粹的、对既定框架的无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在椅子上陷得更深,仿佛要将自己与这把设计精良的椅子融为一体,变成这间规整房间里一个不和谐的、无法归类的存在。
“共同语言?”他重复着这个词,语速缓慢,像在品尝一颗味道古怪的糖果,“用来描述,还是用来……禁锢?”
他不等苏小曼回答,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仿佛失去了兴趣,开始漫无目的地扫视这个房间。他的视线掠过书架上一排排烫金书脊的学术著作,掠过墙上那幅用极简线条勾勒出人脑结构的抽象画,掠过角落里那盆叶片肥厚、绿得没有一丝杂质的龟背竹。
“苏博士,你这间屋子,”他忽然开口,话题跳转得毫无征兆,“温度永远恒定在二十二度,湿度百分之西十五。灯光色温经过精心计算,避免产生任何不必要的情绪暗示。隔音效果一流,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几乎听不见。空气里的雪松味,是为了促进专注,对吧?一切……都太正确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赞叹,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剖析。他像在描述一个恒温箱,一个培养皿。
“一个人,走进这里,”他继续说着,声音不高,却像钝器敲打着西周柔软的吸音材料,“脱下外套,按照你手势的指引,坐在这张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上。然后,他开始说话。说他童年的阴影,说他职场的不公,说他婚姻的裂痕,说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和欲望……”
吴耻的目光重新回到苏小曼脸上,那双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睛,此刻聚焦起来,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锐利。
“他说的,真的是他的‘真实’吗?还是说,他只是在一个被精心设计好的、绝对‘安全’、绝对‘正确’的环境里,按照某种潜在的、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剧本,上演一出名为‘倾诉’和‘求助’的戏码?因为环境告诉他,这里可以信任;因为你的专业身份暗示他,应该坦诚;因为整个社会文化都在灌输,心理问题需要被‘诊断’和‘治疗’……”
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穿透力:
“你有没有想过,苏博士,你听到的很多‘症状’,比如焦虑、抑郁、强迫……它们或许根本不是什么需要被消除的‘疾病’,而是现代人在这套越来越精细、也越来越逼仄的文明框架下,被迫发展出来的、扭曲的适应性生存策略?是灵魂在铁笼里挣扎时,发出的摩擦声?”
苏小曼的呼吸微不可闻地停滞了一瞬。吴耻的这番话,己经不是在质疑某个诊断,而是在动摇整个临床心理学立足的根基之一——将内在痛苦病理化并予以干预的合法性。这是她专业信仰的核心地带。
“心理痛苦是真实的,吴先生。”她试图稳住阵脚,语气依旧坚定,“我们的目标是缓解痛苦,提升生活质量,帮助个体更好地适应社会……”
“适应?”吴耻打断了她,这个词仿佛触发了他某个关键的开关。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清晰的、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表情,“适应什么?适应一个本身就可能存在巨大缺陷的‘社会’?适应一套可能充满虚伪、压迫和不公的‘规则’?就像你沙龙上提到的那个‘A’……”
他终于将话题引回了沈清源案例。
作者“吴量”推荐阅读《吴耻之徒》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在你和你的同行看来,‘A’的崩溃,是因为‘K’的操纵和‘反社会人格’的攻击,对吧?但你们有没有问过一个问题:‘A’之前所维持的那个‘成功大师’的形象,那个被众人追捧、日进斗金的‘适应’状态,难道就不是一种更深层、更隐蔽的病态吗?他用一整套精心编织的谎言和虚张声势,来掩盖内心的空洞和恐惧,他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这种‘适应’,难道就比崩溃后的‘真实’更健康吗?”
吴耻的语速加快了,句句如刀,开始系统地拆解苏小曼可能持有的理论立场:
“你说‘K’缺乏共情?或许吧。但‘共情’是什么?是感同身受的温暖?还是另一种更高级的认知绑架?当你对一个人产生‘共情’,你是否也在不自觉地将自己的价值观、自己的情感模式,强加于对方?用你的‘正常’,去定义他的‘异常’?”
“你说‘K’的行为不负责任?那么,谁该为‘A’之前那些被他的‘专业建议’引向歧途的客户负责?谁该为那些被‘正能量’和‘成功学’鸡汤喂饱,最终在现实面前撞得头破血流的人负责?维持一个精致的假象,难道比捅破一个丑陋的真相,更‘负责任’吗?”
“还有‘操纵’……”吴耻冷笑一声,“整个现代社会,从广告传媒到教育体系,从职场文化到家庭,哪一刻不在进行着或明或暗的操纵?用‘理想自我’的形象操纵消费者的欲望,用‘标准答案’操纵学生的思维,用‘绩效考核’操纵员工的行为,用‘为你好’操纵子女的人生…… pared to that,” he slipped into English for a sharp trast, then back to ese, “ ‘K’的那点伎俩,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甚至可以说……是以毒攻毒?”
他不再看苏小曼,而是仰头看着天花板,仿佛在对着无形的观众发言:
“你们心理学,最喜欢讲‘防御机制’。否认、投射、合理化、升华……一套一套的。但最大的防御机制是什么?就是你们这套将一切非常规、不合作、不‘适应’的思想和行为,统统纳入‘病态’范畴,然后贴上标签,试图用技术手段‘修复’的庞大体系本身! 它让社会免于面对真正的质疑和挑战,让个体免于承担选择的风险和痛苦。这才是最宏大、最成功的……集体防御。”
诊室里一片死寂。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玻璃隔绝,无法侵入这个正在进行激烈思想核爆的空间。
苏小曼僵坐在那里。她感觉自己多年构建的专业知识体系,像一堵看似坚固的墙,被吴耻用一种完全不合逻辑、却又无法轻易驳斥的方式,凿出了无数细密的裂缝。他不是在辩论,他是在解构。他用她熟悉的工具(心理学概念),却得出了她无法接受的、颠覆性的结论。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惯用的学术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可以纳入现有分类系统的“病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行走的、对系统本身进行攻击的悖论。
一首安静地坐在角落记录台后的林晓月,早己停下了记录的笔。她双手紧紧攥着膝盖,指节发白。她看着吴耻,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被强行撬开思维外壳后的、茫然的清醒。吴耻的话,像一把粗暴的钥匙,打开了她从未敢深入质疑的一些领域。那些在课堂上学到的、被视为圭臬的理论,此刻在她脑中发出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吴耻终于停止了“演讲”。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刚才那番话消耗了他不少力气。他重新瘫坐回椅子,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个言辞犀利、思想癫狂的批判者只是众人的幻觉。
他看向苏小曼,眼神恢复了之前的空洞,淡淡地问:
“所以,苏博士,现在……你准备给我贴个什么标签?‘反社会’?‘悖德狂’?还是……‘真相过敏症’?”
他的问题,像一个回旋镖,最终又飞了回来,精准地钉在了这场交锋的起点上。
苏小曼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吴耻,第一次,在她那双总是充满理性分析的眼睛深处,闪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http://www.220book.com/book/XLE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