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哀泣国:沦为货币的泪水
当我走过环绕山巅的迷雾,罗盘指针开始不受控地打转时,我便知自己闯入了地图上未曾标注的地域。这里的海风不再带着咸涩的暖意,反而裹着一股潮湿的凉意,像是谁刚哭过的气息,黏在皮肤上,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三日后,一片灰蓝色的海城市终于刺破雾霭,岸边的芦苇丛在风里摇晃,发出的不是沙沙声,而是细碎的呜咽——那声音太像人强忍的抽泣,连领航的老向导都攥着罗盘,指节泛白,声音发颤:“先生,这是哀泣国的地界,据说连石头都会掉泪,咱们得小心说话,别冲撞了这儿的规矩。”
我们刚踏入地界,两个裹着麻布斗篷的人便从芦苇丛后走了出来。他们的斗篷吸满了水汽,走一步便往下滴着水珠,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脸色苍白得像浸在水里的纸,眼眶红肿得几乎要渗出血丝,仿佛刚经历了天大的悲痛。“远道而来的客人,”其中一人开口,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哭腔,每说一个字都要抽噎一下,尾音还拖着颤,“我们的国王听闻有异乡人到来,特命我们来接您——只是委屈您走段泥泞路,前些日子下雨,路还没干呢。”说罢,他便用袖口抹了抹眼睛,我分明看见他袖口的麻布己经被泪水浸得发亮,却没见半滴泪真的落下,只有袖口蹭过眼眶时,那红肿的颜色似乎又深了几分。
跟着他们往都城走时,我才算真正见识了这哀泣国的荒诞。脚下的土地像是永远泡在泪水里,每一步踩下去,都会陷进软乎乎的泥里,拔脚时能看见泥缝里渗着细小的盐晶,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微弱的白光——后来老向导偷偷告诉我,那是无数人的泪水蒸发后留下的痕迹,经年累月,连土壤都浸满了咸涩。路边的屋舍没有一座是用砖瓦砌的,全是用层层叠叠的麻布搭成,麻布的颜色从浅灰到深褐不等,最深的几乎成了黑色。向导指着一间深褐色的麻布屋说:“据说颜色越深,代表这家人积攒的‘苦难’越多,在这儿,‘苦难’就是脸面,谁家的麻布颜色深,谁家就能得到更多同情。”
正说着,我看见一户人家的麻布屋顶往下滴着水,水珠落在地面的陶碗里,发出“嗒嗒”的声响。走近了才闻见那水里带着淡淡的咸味,和海水的咸不同,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涩。旁边路过的妇人见我驻足,立刻凑过来,手指绞着自己浅灰色的麻布裙摆,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语气里的艳羡:“这家的男人去年丢了五头羊,女人又染了咳病,两口子哭了整整三个月,屋顶的泪都没干过呢。你看他们家的陶碗,天天都能接满泪,换的粮食够吃大半年。”她说这话时,眼里没有半分同情,反而盯着那滴水的屋顶,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连自己裙摆上的补丁都忘了遮掩。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望见都城的轮廓。都城的城墙不是用石头垒的,而是用晒干的泪渍混合着黏土砌成,墙面上布满了不规则的白色纹路,像极了人哭花的脸上纵横的泪痕,远远望去,整面城墙都透着一股悲戚。城门口没有守卫持剑站岗,只有两个穿粗布衣裳的人坐在石墩上,手里各捧着一个陶罐,罐口敞着,能看见里面浅浅一层透明液体。见我们过来,他们立刻放下陶罐,脸上挤出浓浓的悲戚,眼眶瞬间就红了:“客人从远方来,一路辛苦了。只是我们这地方穷,连杯热茶都拿不出——前几日都城的粮铺又涨价了,我家孩子己经两天没吃饱饭了,夜里还哭着要窝头呢。”
说罢,他们便伸出粗糙的手,掌心向上,指缝里还沾着泥,眼里却飞快地闪过一丝期待,像在打量我们的行囊。领航的老水手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两枚铜板递过去,那两人接过铜板,指尖捻了捻,脸上的悲戚瞬间淡了些,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客人真是心善,愿您在这儿平安”,才挪开身子,让我们进城。
都城的街道比城外更热闹,却也更压抑。随处可见坐在路边的人,有的抱着膝盖低声啜泣,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还攥着破碗;有的对着过往行人诉说自己的遭遇,声音越说越响,眼泪越掉越多,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还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一边抹泪一边捶打地面,哭喊声盖过了风声。有个穿破洞衣裳的中年男人,面前铺着一块脏得发黑的布,布上摆着一个缺口的陶罐,罐底积着几滴浑浊的液体。他见我走近,立刻抬起头,眼里满是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客人,您行行好,我妻子去年冬天冻坏了腿,如今连床都下不了,孩子又得了热病,烧得首说胡话,家里连买药的钱都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抹泪,哭声里满是绝望,我正想掏出些铜板,却瞥见旁边卖水果的小贩朝我使了个眼色,还轻轻摇了摇头。等那男人哭着转身去缠别的行人时,小贩凑过来,用袖子挡着嘴,低声说:“客人别当真,他妻子的腿去年就好了,孩子的热病也是编的——他每天都在这儿哭,靠这个吃饭呢。前几天我还看见他用哭来的钱买了块肉,回家给孩子做了红烧肉。”我愣住了,再看那男人,只见他对着一个老妇人哭诉时,眼泪掉得更凶了,可老妇人刚递过一个铜板,他眼里的泪就少了些,嘴角甚至还隐隐有了弧度。
跟着引路的人往王宫走,沿途的景象越发离奇。有户人家的门口挂着好几串风干的泪渍,像一串串白色的珠子,串在麻绳上,在风里轻轻晃动。路过的人见了,都会停下脚步,仰着头赞叹几句:“这家真是有福气,能攒下这么多泪,听说上个月还换了件新的麻布衣裳呢。”还有个穿得稍好些的妇人,穿着深灰色麻布裙,领口绣着简单的花纹,正站在自家门口,对着一群人哭诉:“我家的绸缎被老鼠咬了好几个洞,新买的瓷器又摔碎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我夜里都睡不着觉,眼泪把枕头都哭湿了……”她说着说着,便捂着脸哭了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周围的人非但不觉得她矫情,反而纷纷安慰:“妹妹别伤心,你这己经够好了,我家连绸缎的边都没见过呢。”甚至有人从怀里掏出小块的布料递过去,说:“我这还有块布,你拿去补补衣裳吧,别太难过了。”
终于到了王宫门口,王宫的模样却让我大跌眼镜。没有华丽的宫殿,只有一座比普通民宅大些的建筑,外墙同样是用麻布和泪渍混合的黏土砌成,只是麻布的颜色深得发黑,像是浸了几十年的泪水。屋顶上还挂着一个巨大的银罐,罐口朝下,偶尔会滴下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在下方的铜盆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引路的人告诉我,那是国王积攒的“圣泪”,是整个国家最珍贵的东西,据说每一滴都能换十袋粮食。
走进王宫,里面没有金碧辉煌的装饰,只有简单的木桌木椅,桌椅表面打磨得光滑,却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画,画里全是哭泣的人,有的在田间哭,手里攥着枯萎的庄稼;有的在屋里哭,围着空荡荡的米缸;还有的在坟前哭,趴在土堆上不肯起来。国王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麻布长袍,领口和袖口绣着银色的花纹,脸上满是悲戚,眼眶红肿得像刚摘的桃核。
“异乡的客人,”国王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浓的哭腔,每说一句话都要叹口气,“欢迎你来到哀泣国,只是我们这地方太过贫瘠,怕是招待不好你。”他一边说一边抹了抹眼睛,指尖蹭过眼眶,却没带出半滴泪,“前些日子,我国的粮仓遭了虫灾,好多粮食都被虫子啃了,老百姓们都快没饭吃了,我这心里啊,真是比刀割还疼,夜里都能哭醒。”说罢,他便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悲痛。旁边的大臣们也纷纷低下头,有的抹泪,有的叹气,整个王宫都笼罩在一片悲伤的气氛里,连空气都像是浸了泪,又咸又涩。
我正想安慰几句,却忽然想起之前小贩说的话,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国王捂着脸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眼里没有半分泪痕,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时,有个侍从端着一个陶罐走进来,陶罐是银色的,表面刻着简单的花纹,他走到国王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国王点了点头,侍从便将陶罐递给旁边的大臣。大臣接过陶罐,打开盖子闻了闻,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神情,声音都提高了几分:“陛下,这是今日新收的泪,纯度极高,没有掺水,够我们换不少粮食了,还能给您的圣泪罐再添些。”国王听了,脸上的悲戚淡了些,又叹了口气,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唉,都是百姓们的血汗泪,我们可得好好利用,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心意。”
后来我在王宫住了几日,才渐渐摸清了哀泣国的规矩。在这里,“眼泪”是最珍贵的货币,“苦难”是谋生的手艺。每个人都要学会如何哭泣,如何将自己的“不幸”说得更凄惨——哭得越逼真,说得越动人,就能得到越多的“赏赐”,可能是铜板,可能是粮食,也可能是布料。而衡量一个人地位高低的标准,便是他积攒的泪水量。普通百姓用陶罐装泪,罐子里的泪越多,日子过得越好;贵族用银罐,银罐越满,地位越高;国王则用金罐,金罐里的“圣泪”是整个国家的财富象征,罐子里的泪越多,国王的威望就越高。
这里还有一个特殊的节日,叫“哀泣节”,是整个国家最隆重的日子,每年秋收后举行,据说这天流下的泪最“值钱”。节日当天,所有人都要穿上最破旧的衣服,脸上涂着灰,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聚集在王宫前的广场上。广场中央搭着一个高台,高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金罐,那是国王的“圣泪罐”,罐口敞着,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金光。
人们会轮流走上高台,诉说自己的苦难,有的人说自己从小父母双亡,独自一人在街头乞讨,冬天差点冻死在雪地里;有的人说自己遭遇了洪水,家里的房子被冲垮,所有的粮食都被冲走,只能靠挖野菜为生;还有的人说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时日无多,连身后事都没人安排……每个人诉说时都哭得撕心裂肺,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淌,有的甚至哭到晕厥,被人抬下台。台下的人也跟着抹泪,哭声此起彼伏,整个广场都被哭声淹没,连风都像是在跟着抽泣。
今年的哀泣节,我也去了广场。有个年轻的姑娘走上高台,她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麻布衣裳,头发枯黄,用一根麻绳束着,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我从小就没了爹娘,被好心的婆婆收养,可去年婆婆也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连个住处都没有,冬天只能睡在破庙里,差点被冻死……”她说着说着,便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声凄厉,像被遗弃的小猫,听得台下的人都红了眼眶,不少人掏出铜板往高台上扔,铜板落在地上,发出“叮当”的声响。有个老妇人一边抹泪一边说:“这孩子真是太可怜了,比我当年还惨,我得多给她点钱,让她好好过日子。”
可就在姑娘哭得最伤心的时候,我却看见她偷偷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台下的铜板,眼里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又低下头,哭声更大了。我心里顿时明白了,她的苦难或许是真的,但她此刻的哭泣,更多的是一种表演,一种用来换取同情和财富的手段。果然,等姑娘哭诉完,国王亲自走上高台,手里捧着一个银色的小罐,将它递给姑娘,声音带着“悲悯”:“你真是我国最不幸的人,这个银罐赏给你,以后你就是贵族了,不用再受冻挨饿。”姑娘接过银罐,立刻跪下来磕头,额头磕在高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嘴角却己经微微上扬,藏都藏不住。
在哀泣国待了半个月,我渐渐觉得压抑,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这里的人好像己经忘了如何欢笑,他们把哭泣当成了习惯,把苦难当成了资本,把别人的同情当成了理所当然。有次我在街边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衣服,手里攥着一个空碗,正对着一个路过的商人哭:“叔叔,我饿了,好几天没吃饭了,你给我点吃的吧。”商人看着孩子可怜,掏出一块面包递给孩子,孩子接过面包,立刻停止了哭泣,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蹦蹦跳跳地跑开了,脸上哪里还有半分饥饿的模样,跑到巷口时,还把面包分给了另一个孩子,两人笑着跑远了。
还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每天都在市集上哭自己找不到工作,家里的老母亲等着他养活,哭得声泪俱下,不少人都给他钱。可我却在一天晚上,看见他偷偷去了酒馆,穿着一件干净的麻布衣裳,和几个朋友坐在一桌,点了酒和肉,有说有笑,完全没有白天的悲戚,甚至还笑着说:“今天哭了半天,赚的钱够咱们喝好几顿了。”我站在酒馆外,看着里面的灯火,心里一阵发凉——这里的人,己经把虚伪的哭泣当成了谋生的技能,把真诚的同情当成了可以随意挥霍的资源。
当哭泣成为职业,乞讨求援成为常态,我们真正能帮到的人,到底有多少是真的需要帮助?那些把哭泣当成手段的人,不仅消耗了别人的同情,还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被质疑、被忽视,陷入更深的困境。
我想,哭泣是人在面对莫大苦难时,在自我保护机制下的反应,由此获得外界援助,但倘若一味哭泣,没有真正干事,能改变苦难本质的人,那么不论眼泪也好,同情心也罢,总会有用尽的一日。何况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往往没有能力哭泣,即便哭泣,也大多要抹干眼泪,继续向前,再不济,他也有羞耻心,没有将哭泣职业化的能力。当哭泣成为职业,乞讨求援成为常态,我们真正能帮到的人,有真的需要帮助吗?
我对哀泣国失望至极,泪水浸透的国度,不论是主动的流泪,还是压迫的泪水,总有崩塌的一日,我不想再多停留,收拾好行囊,向着远离国都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哀泣声渐渐远去,可那股潮湿的、咸涩的气息,却久久萦绕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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