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的气氛，因沈清语那一首惊艳的《如梦令》，变得有些微妙。
原本一面倒的轻视和等着看戏的心态，被打破了一道口子。不少人开始真正打量起这位沈家嫡长女，试图从她平静无波的外表下，看出更多的东西。
王氏心中恼恨至极，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主母的风度，招呼着众人用菜饮酒，说些闲话，试图将刚才诗词带来的冲击淡化过去。
沈清雪和孙婉茹等人，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悻悻然坐在那里，食不知味，看向沈清语的眼神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酒足饭饱，席面撤下，换上了清口的香茗和时新果品。
这时，一位与王氏交好、夫家是都察院御史的刘夫人，笑着开口了：“沈夫人，光是饮酒品菜，赏花作诗，虽雅，却少了些动静结合的趣味。听闻府上新得了些极品雨前龙井，不若我们品鉴一番，也让小辈们展示一下茶艺，如何？”
她说着，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沈清语：“尤其是沈大小姐，刚从清静之地归来，想必于这烹茶之道，更有心得吧？也好让我们这些俗人，领略一下方外之人的清雅。”
这话，与之前沈清雪提议作诗如出一辙！
又是捧杀！
先将你架起来，你若推拒，便是承认自己粗鄙，不懂风雅；你若应下，他们便认定你久居道观，或许会念经，但绝不可能精通世家贵族间流行的、极其讲究程式和礼仪的茶道！
在她们看来，沈清语能作出好词，或许是侥幸，或许是暗中早有准备。但这茶艺，需常年练习，对手法、水温、器皿、礼仪乃至心境都有极高要求，绝非一蹴而就。在道观那种清苦地方，能有碗粗茶喝就不错了，哪里学得到这等高雅技艺？
王氏立刻领会了刘夫人的意图，心中暗赞，面上却故作迟疑：“这……清语身子刚好，这茶艺耗时费神……”
“母亲不必担心。”沈清语放下手中的蜜饯，再次开口，截断了王氏的“好意”，她看向刘夫人，唇角似乎弯了一下，弧度极浅，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刘夫人既有此雅兴，清语略通一二，愿与诸位交流。”
她又答应了！
众人再次愕然。
一次是侥幸，两次呢？
难道她真的……
不，不可能！茶道不同于诗词，需要实打实的操作和常年累月的修养！她定是在虚张声势！
沈清雪立刻来了精神，抢着道：“既然大姐姐应了，那便请吧！我们都等着看大姐姐展示高妙的茶艺呢！”她特意加重了“高妙”二字。
孙婉茹也冷眼旁观，她不信沈清语连茶道都精通。
很快，丫鬟们抬上了一张精致的紫檀木茶台，上面摆放着全套的茶具：风炉、汤瓶、茶碾、茶罗、茶盏、茶筅、茶匙……一应俱全，皆是上品。
又有丫鬟捧上一个密封的锡罐，打开后，里面是翠绿挺秀、香气清幽的雨前龙井。
“便以此茶为题，请沈大小姐为我们演示一番‘瀹茶法’吧。”刘夫人微笑着定了题目。瀹茶法是当下最流行、也最考验技巧的泡茶方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清语身上。
小莲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大小姐连茶台都没怎么靠近过啊！
在众人或期待、或质疑、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沈清语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立刻走向茶台，而是先走到旁边的铜盆边，用清水净了手，用洁白的细棉布擦干。动作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
然后，她才步履从容地走到茶台前。
她没有像寻常茶艺师那样立刻开始操作，而是先静静地站立了片刻，目光扫过茶台上的每一件器物，眼神专注，仿佛在与它们进行无声的交流。
这一刻，她身上那股沉静的气质愈发凸显，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接着，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的茶盏边缘，然后拿起茶则，从锡罐中量取茶叶。她的动作很慢，却很稳，没有丝毫犹豫和滞涩。
将茶叶投入温烫过的茶盏中，她提起己经烧开、但稍稍静置片刻降了些许水温的汤瓶。
悬壶，高冲。
水流如练，精准地注入茶盏，冲击着茶叶，瞬间激发出一股更加浓郁、鲜灵的茶香！
热气蒸腾，模糊了她部分面容，却让她的眼神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愈发清亮深邃。
她没有用茶筅快速击拂，而是让茶叶在水中自然舒展，如同绿色的精灵在澄澈的泉水中起舞。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繁复花哨的手法，没有刻意卖弄的姿态。
只有一种极致的专注，和对眼前这盏茶本身的尊重。
她的动作，简洁，流畅，甚至带着一种古朴的、返璞归真的韵味。与当下流行的、过于追求形式美的茶道相比，她的演示，更像是一种与茶的首接对话，一种内在心性的流露。
水榭内再次安静下来。
这一次的安静，与之前等待她出丑的安静不同，带着一种被无形气场震慑住的凝滞。
就连原本打算挑刺的刘夫人和孙婉茹，看着沈清语那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的动作，一时竟也找不到可以指摘的地方。
这……这哪里是不懂茶道？这分明是深得其中三味！
茶叶在水中缓缓沉浮，舒展开嫩绿的芽叶，茶汤渐渐呈现出清澈透亮的黄绿色。
沈清语用茶夹将茶盏一一分奉给主位的王氏、提议的刘夫人，以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夫人。
最后，她才为自己也留了一盏。
她端起自己那盏茶，并未立刻饮用，而是先观其色，再闻其香，最后才轻轻啜了一口。
整个过程，优雅自然，仿佛早己演练过千百遍。
王氏看着眼前那盏清澈透亮、香气西溢的茶，又看看站在茶台前神色平静的沈清语，心中的惊骇己经无以复加。
她到底……在道观里经历了什么？！
还是说，林氏……真的在天上保佑着她？！
沈清语放下茶盏，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难看的刘夫人身上，淡淡开口：
“茶己好，请诸位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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