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带回的消息令人失望。药树沙门如露如电，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一个孩童手中留下口信：“明月在天，何须指月？”
星宿光屏退众人，独坐空殿。琉璃窗漏下的光影在地面流转，恰似他纷乱的心绪。沙门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字字如磬，敲击着他固守的君道臣纲。
“陛下，北山隐士有踪迹了。”暗卫长深夜密报，“但此人脾性古怪，立下三不见：不见王侯，不见名帖，不见重礼。”
星宿光抚过案头堆积的奏章——皆是劝谏君王不可轻离宫阙的谏言。他沉默片刻，忽然轻笑：“那便以迷途人身份去见。”
三日后，一队商旅悄无声息离开王都。为首的青衫男子戴着斗笠，额间朱砂痣以药膏遮掩，只余一点淡痕。随行的除了扮作伙计的暗卫，还有坚持同行的明穹老人。
“陛下万金之躯...”老臣第无数次忧心忡忡。
“唤我公子。”星宿光打断他，目光投向远处苍翠山峦，“此刻没有陛下，只有求道者。”
北山之路比想象中艰难。暴雨冲垮了官道，他们不得不绕行偏僻小径。途经的村落十室九空，田畴荒芜，偶见几个面黄肌瘦的村民在挖野菜充饥。
“不是说朝廷己拨粮赈灾吗？”星宿光问向导。
向导苦笑：“粮过十手，米剩三成。官府还要抽‘运粮税’，到百姓手里只剩麸皮了。”
星宿光默然。他想起朝堂上户部奏报“灾民尽得安置”的慷慨陈词，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第七日，他们终于找到暗卫描述的幽谷。谷口立着块青石，刻有偈语：
“求道莫问路，心净自然通。
若怀名利至，踏破铁鞋空。”
明穹老人蹙眉：“这隐士好大架子！”
星宿光却对着石碑深揖一礼，解下佩剑、卸去锦囊，只持一串琉璃念珠入谷。暗卫要跟，被他制止：“既来求道，当守主人规矩。”
谷中别有洞天。瀑布如练，古松虬曲，几间茅屋依山而建。一个樵夫打扮的老者正在溪边劈柴，见来客也不惊讶，只指了指石灶上的陶壶：“山泉初沸，客自取用。”
星宿光斟茶奉予老者，对方坦然受之。茶水清苦，却带着奇异回甘。
“长者可知无垢先生居处？”星宿光恭敬问。
老者劈柴动作不停：“你找他是求名，求利，还是求真？”
星宿光怔了怔，实话实说：“为求真道，解众生苦。”
柴刀忽停。老者抬头，目光如电：“众生苦？你识得几苦？”
这一问石破天惊。星宿光脑中闪过疫区咳血的孩童、投河的妇人、焚尸的黑烟...却发现自己答不出“苦”的数目。
老者扔来一捆柴：“劈完它，再说苦。”
养尊处优的君王从未干过粗活。几斧下去虎口震裂，血染柴柄。老者冷眼旁观：“连自身皮肉苦都受不住，谈什么众生苦？”
星宿光咬牙继续。汗水混着血水滴落时，他忽然想起幼年太傅教的“君子远庖厨”——原来九重宫阙隔绝的不仅是灾疫，还有生存本身的重量。
日头偏西，柴终于劈完。星宿光双手血肉模糊，心中却莫名清明。
老者递来草药：“敷上。”又指瀑布，“去洗净尘垢。”
冰瀑刺骨，冲去血污时，星宿光看见水中倒影：不再是琉璃宫中的君王，而是个伤痕累累的求道者。额间药膏被冲掉，朱砂痣映着水光，如启明之星。
暮色西合时，茅屋亮起灯火。老者煮了野菜粥，碗筷只有一副。
“我的呢？”星宿光问。
“求道还要人喂饭？”老者自顾用膳。
星宿光饿极，瞥见屋角有剩薯，欲取又止——这是偷盗。正犹豫间，腹鸣如雷。老者哈哈大笑，推过半碗粥：“连饥苦都渡不过，如何渡人？”
粥尽夜深。老者拨亮油灯，忽然问：“今日劈柴，可悟出什么？”
星宿光沉思良久：“柴有曲首，斧有利钝，然着力处只在当下一点。”
老者点头又摇头：“还有呢？”
“苦...不是数字。”星宿光缓缓道，“是这虎口的痛，是饥肠的绞，是求不得的焦虑。众生苦，苦在具体，非在抽象。”
油灯噼啪作响。老者凝视他额间朱砂痣，忽然道：“你可知药树为何引你来此？」
星宿光猛然抬头：“长者认识沙门？”
“旧相识。”老者吹熄油灯，月光透窗而入，“他托我传话：明月虽在天，终需自家睁眼。”
星宿光如醍醐灌顶。原来沙门早知他会来，早备下这劈柴、饥饿、冷浴的课程。真法不在言语，而在亲身熬过的每一个刹那。
翌日清晨，老者主动开口：“无垢先生云游去了，归期不定。”
星宿光难掩失望。
“但他留了话。”老者指向瀑布后的山洞，“洞中有卷旧书，说能解你之惑。”
星宿光涉水入洞，果然在石龛中发现一卷羊皮。展开竟是幅“因果轮回图”：众生在生死巨轮中挣扎，被贪嗔痴三毒驱役，周而复始。
图侧有小字注解：“苦非天降，皆由自造。欲解世苦，先破无明。”
他指尖抚过“无明”二字，想起药树说的“心迷才是根”，想起祭天时自己的迷茫...原来一切早有答案，只待他拨开迷雾。
出洞时，见老者正在收拾行囊。
“长者要远行？”
“药树的明月之约己了，该云游去了。”老者将斗笠扣在星宿光头上，“送你句话：君王度世，不如世人自度。若能点亮千灯，何必独擎明烛？”
言毕飘然而去，竟不回头。
星宿光握着羊皮卷走出幽谷。明穹老人急迎上来：“陛下受苦了！”
他却望着来时荒芜的田野，轻声道：“太史令，朕欲变法。”
“变何种法？”
“变隔绝之法为贴近之法，变赐予之道为赋能之道。”他额间朱砂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这之前，需先闻佛法真谛。”
归途依旧艰难，但星宿光步伐坚定。路过灾民棚户时，他不再只是施舍银钱，而是蹲下身听每个具体的故事。
夜宿破庙时，他对着因果图沉思至天明。当第一缕光照亮图中菩提树时，他忽然顿悟：原来求道不在远山，而在脚下每一步；度苦不在宏愿，而在眼前每一人。
回到王宫那夜，星宿光未急着沐浴更衣，而是先将那卷因果图悬于寝殿。琉璃宫灯下，轮回之轮仿佛真的开始转动。
他抚过图上佛陀手指地的姿势——那象征“见证一切苦”的无畏印。
“该醒了。”他对镜中君王说。
镜外人额间朱砂痣红如赤珠，镜中人眼底迷雾渐散。
次日早朝，群臣发现君王案头多了一卷非圣贤书的图册。更奇怪的是，陛下不再急于颁布新政，而是开始详细询问每条律法对最卑微者的影响。
没有人知道，在某个北山幽谷，一个君王死去了。
也没有人知道，在同一个地方，一个求道者新生了。
唯有瀑布依旧轰鸣，冲刷着星宿光曾劈柴的砧板。那上面血迹己淡，却渗进了木纹深处，如因果不灭的印记。
(http://www.220book.com/book/XLZH/)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