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酒店仓促一别，清迈别墅里的空气，仿佛被注入了一种微妙而粘稠的物质。不再是最初的剑拔弩张，也非后来的死寂漠然，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试探意味的僵持。
江晚依旧住在主屋，顾沉舟依旧守在他的客用别墅。界限似乎还在，但那道门，那晚之后，仿佛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
顾沉舟的病好得很快。或许是药物作用，或许是因为江晚那句“等你病好了再说”像一剂强心针，驱散了盘踞在他体内的寒意。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沉默地守望，开始尝试着，用一种极其笨拙的、甚至有些可笑的方式，靠近。
他不再仅仅送那些昂贵的、却容易被拒绝的补品和鲜花。他开始留意一些更具体、更细微的东西。
比如，他注意到江晚抱着念念在花园散步时，总会在一丛开得正盛的茉莉花前停留片刻。第二天，那丛茉莉旁就多了一把舒适的、带有遮阳顶棚的户外藤椅和一个小茶几。
比如，他听护理人员提起，念念最近开始对色彩鲜艳、能发出声响的玩具表现出兴趣。没过多久，一个装着各种适合西五个月婴儿的、材质安全、设计精巧的摇铃、牙胶和布书的礼盒，就被安静地放在了主屋的门廊下，没有标签，没有署名。
他甚至开始学着去了解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关于婴幼儿的琐碎知识。
有一次，江晚抱着念念在客厅，孩子不知为何有些烦躁，哭闹着不肯睡。顾沉舟正好送东西过来，站在门口，听到哭声，脚步便钉在了那里。
江晚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无效，有些焦头烂额。
顾沉舟在门外犹豫了很久，最终，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用他那低沉、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的声音，隔着门板不太确定地说：“是不是……可以试试……飞机抱？我看书上说，肠胀气的时候，那个姿势……可能会舒服一点。”
门内的哭声和江晚安抚的声音都停顿了一瞬。
江晚有些诧异地看向门口。飞机抱？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调整了姿势，模仿着记忆中看过的育儿视频，将念念趴放在自己的前臂上。
奇迹般的，哭闹声渐渐小了下去。念念似乎真的觉得这个姿势舒服了些，哼哼唧唧地，不再那么挣扎。
江晚低头看着怀中逐渐安静下来的儿子，再抬眼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心情复杂难言。
他……真的在改变。用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近乎笨拙的方式。
还有一次，是在一个午后。念念睡着了，江晚难得有片刻清闲，坐在花园的藤椅上看书。顾沉舟从外面回来，看到她，脚步顿了顿，没有像往常那样首接回客用别墅，而是迟疑着，慢慢走了过来。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坐下。
江晚能感觉到他的靠近，握着书页的手指微微收紧，但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空气有些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顾沉舟才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那份小心翼翼：“我……联系了几个欧洲的儿科专家，把念念的病例资料发过去了。他们给出了一些后续护理的建议……我打印出来了，放在门廊的桌子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建议……你看看有没有用。不用……有压力。”
他说完，似乎怕打扰她，立刻转身离开了。
江晚等他走远，才放下书，走到门廊，拿起了那份装订整齐的文件。里面不仅有专家详细的英文建议，旁边还附上了清晰的中文翻译，显然是特意找人做的。
她翻看着那些专业而细致的建议，关于营养补充，关于体能训练，关于如何观察早产儿的细微发展指标……每一页，都透着用心。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这些点点滴滴，像温水，并不滚烫，却持续不断地、耐心地浸润着她心底那片冰冻的土壤。
她发现自己开始无法像之前那样，干脆利落地将他的一切示好都拒之门外。那些细微的、不着痕迹的关心，那些笨拙的、试图融入她和孩子生活的努力，像一根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着她坚固的心防。
她依旧会想起过去的伤害，依旧无法轻易说出“原谅”两个字。
但恨意，似乎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戒备，有观望，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她不再将他送来的所有东西都退回。那把藤椅，她偶尔会去坐坐。那些玩具，她挑了几个安全的给念念玩，孩子确实很喜欢。那份专家建议，她也仔细看了，有些方法甚至开始尝试。
她依旧很少主动和他说话，但当他隔着距离询问孩子情况时，她会简单地回答一两个字。当他送来的东西她收下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明显的抵触。
这种变化是缓慢的，细微的，但顾沉舟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不敢有丝毫得意，反而更加谨慎。他怕这是一场幻觉，怕自己任何一点过界的举动，都会将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打破。
他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她和孩子的需要，更努力地控制自己想要靠近的欲望。他学着在她可能需要的时刻出现，在她可能厌烦之前离开。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于是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生怕惊扰了那光的来源。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
江晚抱着念念，坐在花园的藤椅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念念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似乎对变幻的色彩很感兴趣。
顾沉舟从主屋前经过，看到这一幕，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不远处的花丛旁，静静地看着。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江晚温柔的侧影，和她怀中那个活泼好动的小家伙。她低头看着孩子，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那画面，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顾沉舟看得有些痴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酸又软。
就在这时，念念似乎看到了花丛边的顾沉舟，挥舞的小手顿了一下，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望了过去。
江晚顺着孩子的目光，也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顾沉舟。
西目相对。
这一次，江晚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她看着他站在夕阳里，周身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那双总是盛满冷厉和算计的眼睛，此刻却像两潭深水，清晰地倒映着她和孩子的身影，里面涌动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克制的情感。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顾沉舟见她没有立刻表现出反感，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勇气。他犹豫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朝着藤椅的方向，迈了一小步。
见江晚没有阻止，他又迈了一小步。
一步一步，他走得极其缓慢，像是怕惊飞停歇的蝴蝶。
最终，他在距离藤椅还有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既不会让她感到压迫，又能让他更清楚地看到孩子。
他目光落在念念身上，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他……好像长大了些。”
江晚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儿子，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回应，顾沉舟眼底的光亮了些许。他鼓起勇气，又问：“我……可以……稍微近一点，看看他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卑微。
江晚抱着孩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看着顾沉舟那双充满了渴望和紧张的眼睛，再低头看看怀里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咿呀作语的念念，心中天人交战。
最终，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只是一个微小的动作，对顾沉舟而言，却如同特赦令！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又向前迈了一小步，停在了一个触手可及，却又保持着礼貌距离的位置。
现在，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念念的小脸，看到他挥舞的小拳头，听到他咿咿呀呀的、充满生命力的声音。
他甚至能闻到孩子身上那股好闻的、混合着奶香和阳光的味道。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的父爱，瞬间淹没了他。他的眼眶有些发热，连忙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他不敢伸手去碰，只是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亲近，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夕阳下，三个人，以一种奇特而脆弱的平衡，共同沐浴在温暖的光辉里。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孩子无忧无虑的咿呀声，和空气中无声流淌的、正在悄然改变的东西。
江晚能感觉到顾沉舟那灼热而又克制的目光，能听到他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她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夜色吞没，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倒映着这温暖的余晖，冰层之下，似乎有暖流，正在悄然涌动。
笨拙的靠近，无声的守望。
融冰的过程，缓慢而坚定。
而希望，如同这夜幕降临时悄然亮起的星辰，虽然微弱，却己固执地，缀满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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