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集来的“土薯”与“铁线蕨”终究是消耗品，无法支撑太久。生存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不容许片刻的懈怠。几日后的清晨，陈今再次踏上了前往集市的路。
这一次，他的心境己然沉淀。肩上依旧是那个简陋的行囊，里面装着几件从上次探索中分到的、价值不高的小型遗物——一个锈蚀严重但内部齿轮结构尚算完整的旧世界机械部件，一把材质不明、缺了几个齿的梳子，还有几枚色彩剥落、用途不明的合成树脂片。这些东西于他无用，却是换取生存物资的筹码。
他的步伐沉稳，行走在愈发破败的街景中，目光里少了几分初来时的疏离与惶惑，多了几分沉静的审视与接纳。他甚至下意识地运转起墨先生所授的“观察”法门，不仅观察着断壁残垣间能量流动的细微痕迹（尽管以他炼体境初期的微末感知，只能捕捉到最模糊的轮廓），也在持续“观察”着自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块象征着灾厄本源的“冷石”，在他心绪平稳如镜时，也如同陷入最深沉的冬眠，唯有在他主动以意志探知时，才能触及那份浩瀚无边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与死寂。
这份认知，像定船的石锚，让他面对外界纷扰时，多了一份内在的稳定。
集市的喧嚣扑面而来，各种气味——汗臭、劣质燃料、腐烂食物、以及某些不明化学品的刺鼻味道——与嘈杂的叫卖、争执、还有不知名角落传来的、用废弃金属敲击出的单调声响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感官。
他熟门熟路地走向那片人流相对密集的露天交易区，找了个不算偏僻也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将行囊里的物什一一陈列在地面的破布上。他没有像周遭摊主那样声嘶力竭地吆喝，只是静立一旁，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过往行人，如同一个耐心的观察者，而非急于求成的售卖者。
这种刻意的低调，在危机西伏的废墟集市，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护甲。
交易过程不温不火。那把缺齿的梳子被一个面容憔悴、眼神黯淡的女人看中，用一小条用粗盐勉强腌制的、干硬如柴的肉干换走。那个锈蚀的齿轮组，则吸引了一个浑身沾满油污、正埋头摆弄一堆破烂机械的老者，最终换来两个皮质尚算完好、没有明显漏水的水袋。只剩下那几枚色彩暗淡的合成树脂片，无人问津。
陈今并不焦躁，他将换得的物资仔细收好，准备再等待片刻，若无人问津便收摊离开。他需要的是食物和饮水，而非无用的堆积。
然而，风雨总在看似平静时骤然而至。
三个穿着混杂、眼神如同搜寻腐肉的秃鹫般游移的男人，晃荡到了他的摊前。他们身上那股如同在下水道中长期浸染的、混合着汗酸、劣质酒精和某种阴湿霉变的气息，让陈今的神经瞬间绷紧——黑鼠帮。他们的目光在他摊位上那几枚无人理睬的树脂片上短暂停留，随即如同闻到腥味的苍蝇，牢牢锁定在他刚刚塞入行囊的水袋和肉干上。
“嘿，生面孔？”为首的是个头发稀疏枯黄、身材瘦高的家伙，他咧开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黑色牙齿，语气带着惯有的挑衅，“在这地盘上摆摊，懂不懂这儿的规矩？”
陈今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并未失控。老猫的告诫言犹在耳，更重要的是，他“扎根”的决心如同磐石。冲突是成长路上不可避免的试炼，他不能让刚扎下的、脆弱的根系，被这些渣滓轻易践踏。
“什么规矩？”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与黄毛对视，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保护费！”黄毛身旁一个矮壮敦实、满脸横肉的汉子瓮声瓮气地吼道，粗短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指向陈今的行囊，“看你他妈也没什么油水，识相点，把刚换的水和肉交出来，就当孝敬你爷爷们了！”
周围的一些摊主和零星行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对峙，但绝大多数人立刻低下头，或假装整理货物，或匆匆移开视线，没有人出声，更无人靠近。在废墟集市，冷漠是生存的铠甲，多管闲事往往是通往坟墓的捷径。
若是在领悟“共存”之前，陈今或许会在屈辱的隐忍与暴怒的失控间痛苦挣扎，最终要么被迫交出赖以生存的口粮，要么在盛怒之下引动那毁灭性的力量，将此地化为修罗场，后果不堪设想。但此刻，他脑海中回响的，是墨先生的“观察与学习”，是小雨那“在冷石旁扎根”的智慧。
他需要化解，而非引爆。
陈今没有立刻回应对方的勒索。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快速而冷静地扫过三个混混——他们的站位松散，看似嚣张实则缺乏真正战士的默契；他们的眼神游移，透着外强中干的虚浮；他们腰间的砍刀和铁棍锈迹斑斑，保养极差。同时，他那炼体境初期的、尚且微弱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蛛丝，悄然向西周蔓延。他能隐约感觉到，邻近几个摊位后，有几道气息微微凝滞，肌肉紧绷，手似乎悄然摸向了藏在暗处的简陋武器。他们或许不敢正面抗衡黑鼠帮，但若真发生混乱，为了自保，难保不会有人趁乱出手。这片区域的平衡，脆弱得像一层薄冰。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局势。
“我听说，”陈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也隐约飘向周围那些竖起的耳朵，“前几日，议会来的那位司徒大人，带着人在集市‘清理’了不少不守规矩的家伙。”
他刻意用了“司徒大人”这个带着距离与威慑力的称谓，并将“清理”二字，说得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
三个混混的脸色骤然一变，嚣张气焰如同被泼了冰水，瞬间萎靡下去。司徒烈那罡气境以上、宛若实质的威压，以及他手下那些如狼似虎、装备精良的队员，是近期所有废墟带势力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黑鼠帮更是损失惨重，据说头目霍姆至今不敢公开露面。
陈今的话语，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入了他们内心最恐惧的角落。
“你……你他妈少吓唬人！”黄毛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眼神闪烁，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集市入口方向。
“我不是在吓唬谁，”陈今依旧平静地看着他，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只是在提醒几位，现在风声鹤唳，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在这里闹出太大动静，万一不小心引来了某些还在附近巡查的‘猎犬’……到时候，恐怕几位兄弟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没有放出任何狠话，只是在描绘一个他们心知肚明、却刻意忽略的、极具可能性的后果。
他伸手指了指地上那几枚无人问津的树脂片，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我身上值钱的，就只剩下这些了。几位若是不嫌弃，尽管拿去。至于那点水和肉，是我和家里人接下来几天的活命粮，实在无法相让。”
他将选择权，轻飘飘地抛了回去。要么，拿着这毫无价值的破烂，体面（或者说，识趣）地离开；要么，冒着立刻触发更大风险的可能，动手强抢。
三个混混僵在原地，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如同调色盘。陈今超乎寻常的镇定，话语中隐含的威胁（借司徒烈之势），以及对局势精准的拿捏，都让他们感到棘手。这个年轻人，和他们平时欺凌的那些要么瑟瑟发抖、要么冲动易怒的家伙完全不同。他冷静得像一块冰，让人无从下口，又隐隐感到不安。
那矮壮汉子似乎还想仗着蛮力上前，却被黄毛用眼神死死制止。权衡利弊，为了一点肉干和清水，去赌一个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的风险，显然不值得。
“操！真他妈的晦气！”黄毛最终悻悻地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剜了陈今一眼，仿佛要将他记在心里，然后弯腰一把抓起那几枚树脂片，胡乱塞进裤兜，“我们走！别再让老子看见你！”
看着三人骂骂咧咧、背影却带着几分仓皇迅速消失在杂乱的人流中，陈今缓缓地、不动声色地松开了在身侧悄然握紧的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终究，没有需要引动那深藏于体内的、毁灭性的洪流。
他没有感到丝毫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种如同在悬崖边完成了一次精准腾挪后的、混合着疲惫与庆幸的复杂心绪，以及一丝逐渐清晰的明悟。
原来，力量并非只有狂暴碾压一种形态。审慎的观察、冷静的判断、对局势的精准把握，以及借力打力的智慧，同样可以构筑成一种强大的、属于生存者的力量。这种力量，更能让他在不惊动体内“冷石”的前提下，于这片危机西伏的废墟中，守护住他与小雨那方寸之地的安宁与生机。
他不再停留，迅速而利落地收拾好行囊，转身汇入人流，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在他身后，几个原本神经紧绷的摊主，悄然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个面容精干的中年人，望着陈今消失的方向，压低声音对同伴道：“瞧见没？那小子……有点门道。以后打交道，眼睛放亮堂点。”
这一次，陈今没有依赖体内怪物的本能咆哮，也没有期盼墨先生无形的庇护，而是凭借自身初步成长的意志、观察与智慧，成功地抵御了一场即将临头的风雨。
他的根，于无声处，似乎又向着这片坚硬的土地，更深入地扎进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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