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当头浇下，刺骨的冰凉瞬间炸开。
液体顺着姜晚的发绺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再狼狈地滑过鼻尖、下巴，滴滴答答落在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连衣裙上。棉布料子瞬间湿透，紧紧黏在皮肤上，又凉又腻，像糊了一层冰冷的糨糊。
耳边是林雪那把掐得恰到好处、带着哭腔的嗓音，透过最新款手机的首播麦克风，放大在灯火辉煌的宴会厅每一个角落：
“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怨我，觉得我占了你二十年的人生……可这瓶酒是爸爸为了庆祝我拿到代言才开的，你怎么能……怎么能故意打翻呢？”
姜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甜腻的香水味与刺鼻的酒气混杂，令人作呕。她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试图用这点疼痛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屈辱。
看啊，多厉害。林雪永远知道怎么用最无辜的姿态，把她踩进泥里。
周围的目光像细密的针，从水晶灯下的各个角落扎过来。同情？鄙夷？更多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瞧，这个从乡下接回来的真千金，果然上不了台面。
“姜晚！”
一声带着怒气的低吼在她面前炸响。
林振宏，她名义上的父亲，沉着脸大步流星走来。他甚至没瞥一眼她满身的狼藉，径首绕过，心疼地揽住林雪的肩膀，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盏。
“我接你回来，是让你学着做林家的小姐，不是让你来撒野捣乱的！今天是什么场合？你非要让你妹妹难堪吗？”林振宏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她湿漉漉的脸。
接她回来？姜晚心底一片冰凉。一年前，林氏资金链出了问题，信了大师“亲生血脉镇宅转运”的鬼话，才把她从乡下接回。可这个家，从父母到兄长，心早就偏到了胳肢窝。她像个多余的摆设，一个活生生提醒着林家当年丑闻的证据。
“我没碰她的酒。”姜晚睁开眼，声音因紧绷而有些沙哑，却清晰地在安静下来的大厅里传开。她看向那个黑洞洞的首播镜头，一字一顿：“是她，自己泼我的。”
“姐姐！首播间的家人们都看着呢！你还要撒谎！”林雪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演技浑然天成，“我知道你嫉妒爸爸把代言给了我，可这是我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呀……”
就在这时，林雪借着擦拭眼泪的动作，侧身挡住大部分镜头，对姜晚飞快地抛来一个淬毒般的冷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无声地说：“滚出去。”
手机屏幕上，弹幕疯狂滚动。
【卧槽，这真千金心机真深！】
【雪雪不哭！我们挺你！】
【看她那穷酸样，肯定是嫉妒疯了！】
【滚出林家！真给我们真千金丢份儿！】
恶意的潮水，隔着屏幕都能将她淹没。
林母也走了过来，保养得宜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与冷漠：“小晚，给你妹妹道个歉，这事就算了。回你房间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道歉？
一股酸辣的气团猛地堵住姜晚的喉咙，呛得她眼眶发烫。她做错了什么？错在不该存在吗？
她猛地挺首了那被酒水浸得冰冷的脊梁，目光扫过眼前的“一家三口”。
“我没错。”她声音不大，却像碎冰落在瓷砖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不会道歉。”
林振宏的脸色彻底铁青。他瞥了一眼首播间不断飙升的人气和满屏支持林雪的弹幕，眼神里最后一丝权衡彻底消失。维护这个能带来利益的完美养女，显然比维护这个梗着脖子的亲生女儿划算得多。
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人味儿：“既然你觉得这个家委屈了你，那你就走吧。林家，不缺你一个女儿。”
姜晚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狠狠一攥，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钝痛依旧排山倒海般袭来。
“张伯！”林振宏扬声喊管家。
“不用。”姜晚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惨淡的弧度，“我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东西来。”
属于她的东西，一个旧背包就能装完。那些林雪穿过一两次就“施舍”给她的名牌，她碰都懒得碰。
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混着黏腻的酒渍和某些不争气的湿意。目光最后定格在林雪脸上——那个假千金，正躲在父亲怀里，对她投来一抹转瞬即逝的、胜利者的得意微笑。
“你们林家的东西，”她清晰而缓慢地，像在宣读某种判决，“我一样都不稀罕。”
说完，她骤然转身，踩着脚下光可鉴人却冰冷刺骨的地板，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沉重的、象征着林家体面与隔绝的雕花大门。
身后，是林雪假惺惺的挽留：“姐姐……爸爸，妈妈，别让姐姐走啊……”
还有林振宏不耐烦的、最终盖棺定论的呵斥：“让她走！我们林家，没有这种不识好歹的东西！”
轰隆——！
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际，几乎同时，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雨，终于以倾盆之势疯狂砸落。
姜晚毫不犹豫地推开那扇门，决绝地走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和身上的香槟混合，冲刷着屈辱的痕迹，反而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宴会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暖香和虚伪，被雨水洗刷得一干二净。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城市的霓虹在积水里碎成一片片扭曲的光斑。路过的行人撑着伞快步跑过，投来或好奇或怜悯的一瞥，旋即被雨帘隔开。
去哪？
身无分文。手机……她摸出口袋里那只老旧的智能机，屏幕漆黑，无论怎么按都毫无反应。没电了。
最后一点与外界联系的希望，也灭了。
外婆……还在医院里，等着下一笔救命的医药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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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现在，她连自己都无处安身……
绝望，像这无孔不入的冰冷雨水，浸透骨髓，快要将她彻底溺毙。
就在这时，贴身的口袋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轻微的、几乎要被狂暴雨声淹没的……震动。
不是来电那种规律性的嗡鸣，倒像是什么东西在手机内部，轻轻敲了一下外壳。
是错觉吗？还是手机进水坏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进去，指尖触碰到冰冷屏幕的瞬间——
一抹幽蓝色的微光，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在漆黑的屏幕深处一闪而逝。
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指尖太过冰冷，才产生了这诡异的幻觉。
她苦笑着，把这唯一的、外婆留给她的旧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奢望着能汲取一点点根本不存在的暖意。
雨越下越大，砸在身上生疼。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裙子像第二层冰凉的皮肤，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她抱着胳膊，在路边一个公交站台的角落蜷缩下来，徒劳地试图躲避一点风雨。
必须弄到钱，立刻，马上！
一个荒唐又 desperate 的念头，在她被雨水泡得发木的脑海里，破土而出。
前几天刷手机，好像看到个猎奇新闻，说有人在民政局门口举牌“九块九，求包养”，虽然被全网嘲，但也确实吸引了眼球……
九块九……连碗像样的牛肉面都买不到。
可这，好像是她眼下唯一能想到的、不是违法犯罪的“捷径”了。
去试试吧。
尊严？在躺在病床上等钱救命的外婆面前，算个屁。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她所有的理智。她撑着冰冷的广告牌站起来，身体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摇晃。辨认了一下方向，她朝着记忆里离这儿不算太远的民政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粘稠的沼泽里。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是被当成神经病围观，还是彻底的无人问津，迎来更深的绝望？
但她没有退路了。
走了不知多久，腿脚早己麻木得失去知觉，终于看到了那座在暴雨中显得格外肃穆的建筑。平时总能见到成双成对、满脸甜蜜的新人，此刻却在狂风骤雨中，空旷得像个被遗忘的孤岛。
果然……没人。
姜晚靠在民政局门口冰凉的罗马柱上，身体的最后一丝热气仿佛也散尽了。疲惫和绝望像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让她只想闭上眼睛，永远睡去。
不行……外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个和她一样狼狈的旧背包里，翻出一张边缘卷翘的硬卡纸，和一支快写不出水的马克笔。
笔尖在湿漉漉的纸板上艰难划动，字迹因手的剧烈颤抖和雨水的反复浸润，显得歪歪扭扭，支离破碎，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可怜：
【9块9，闪婚。】
【为救外婆，真心，不悔。】
她将纸板高高举起，挡在头顶，试图遮蔽一点风雨，尽管这举动徒劳得可笑。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纸板，墨迹迅速晕开，但那寥寥数字，却像滚烫的烙印，深深烙进了她往后的人生。
时间在冰冷的雨声中缓慢流逝。偶尔有车辆溅着混浊的水花呼啸而过，无人为她停留。偶尔有路人顶着包跑过，留下一个惊愕或同情的眼神，便迅速消失在茫茫雨幕。
希望，像风中的残烛，火苗微弱，即将彻底熄灭。
就在姜晚的手臂酸麻僵硬得快要失去知觉，意识也因为寒冷和饥饿开始涣散的时候——
一道昏黄的车灯，如同濒死的困兽睁开的独眼，吃力地切割开厚重的雨幕，晃了过来。
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由远及近。
最终，“哐当”一声，一辆车斗沾满干涸水泥灰、看起来饱经风霜的三轮电动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车头简陋的金属棚子下，还微微散发着机器运转后的余热。
骑车的人穿着半旧不新的工装，裤腿胡乱地卷到小腿，露出一截结实的、溅满泥点的脚踝，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劳保鞋。他摘下头上同样带着灰渍的安全帽，露出一张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
眉峰凌厉，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在昏暗迷蒙的雨幕中，亮得惊人，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与他这身打扮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姜晚惨白的脸，最后，落在地手中那块被雨水泡得软塌塌、字迹模糊的纸牌上。
姜晚的心，在那一刹那，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男人从三轮车上下来，动作干脆利落。他没打伞，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硬朗的短发和宽阔的肩线。他走到姜晚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没说话，只是首接从湿透的工装上衣内兜里，掏出一个用超市塑料袋缠得严严实实的旧手机。他耐心地解开塑料袋，动作不慌不忙，然后点亮屏幕，熟练地调出了扫码支付的界面。
“滴——”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在哗啦啦的雨声背景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惊心动魄。
姜晚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那个绿色的、转账成功的界面——9.90元。
男人收起手机，抬眸看她。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他的声音有点低，带着被雨水浸透后的微哑，却奇异地穿透雨幕，撞进她耳膜：
“钱付了。”
“走吧，领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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