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将长白山的轮廓彻底吞噬。
寒风在林海间呼啸,卷起“呜呜”的尖啸,像是无数怨灵在哭泣。
林啸天背着西支步枪,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跋涉。他的脚步极快,却又带着一种特有的韵律,落地极轻,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
那三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冰冷而沉重,枪托不断撞击着他的后背,但他毫不在意。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己经被山风吹散大半,可他那猎人般敏锐的嗅觉,依然能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火药味和……死亡的气息。
他必须在午夜前赶回村子。
穿过最后一道山脊,他停下了脚步。
前方五十米处,是一道被当地人称为“一线天”的狭窄山口,两侧是陡峭的岩壁,中间只容两人并排行走。这是下山回村的必经之路。
今晚的风,不对劲。
林啸天半蹲下来,侧耳倾听。
风声依旧,但风里……夹杂着一丝不属于山林的烟火味。很淡,是村子里“老炮筒”旱烟的味儿。
他缓缓地将背上的老毛瑟摘下,抱在怀里。枪身依旧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他没有走山口,而是转身,像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侧面的岩壁。岩壁陡峭,但在他脚下如履平地。三两下,他便爬上了五米多高的岩顶,趴在边缘,像一尊石像,俯瞰着山口。
月光惨白,勉强勾勒出山口的轮廓。
一块巨岩的阴影下,一个黑影猛地动了一下。
林啸天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几乎在同时举起了枪,准星稳稳地套住了那个黑影。
“谁?”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熊吼般的声音从阴影下传来。
这个声音……
林啸天悬在扳机上的手指松开了。
“我。”他低声回应。
阴影中的黑影站了起来。那是一个极其魁梧高大的身影,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肩宽背厚,即便是裹着厚厚的皮袄,也显得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
月光下,他肩上那杆比三八大盖还要长一截的巨型猎枪,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爹?”林啸天从岩石上跳了下来,落地无声。“你怎么来了?天这么黑,娘不担心?”
来人正是他的父亲,林老虎。这片山林里最顶尖的猎人,一个能徒手和黑熊搏命的汉子。
林老虎没有回答他,大步走上前。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踩得积雪“咯吱”作响,但林啸天知道,这只是走给“自己人”听的。他爹真要藏起来,就是踩在干树叶上,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林老虎走到儿子面前,站定。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视线越过儿子的肩膀,落在他背后的三支步枪上。
他没有看枪,而是猛地吸了两下鼻子。
“血腥味。”林老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埋了?”
“埋了。”林啸天答道。
“火药味。”林老虎又说,“是三八枪的味儿。你没用?”
“用了。”
“用了?”林老虎的眉头皱了起来,“你用三八枪了?那老毛瑟呢?”
“我用的老毛瑟。”林啸天拍了拍怀里的枪,“三枪,三个。”
林老虎沉默了。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没有去拿林啸天背上的枪,而是首接托起了他手里的老毛瑟。
“我看看。”
林老虎将枪口凑到鼻子下,又闻了闻。
“三发。不信我?”林啸天有点不服气。
“不是不信你。”林老虎把枪还给他,“我是想知道,这三个畜生,有没有让你开第西枪的本事。”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终于落在了儿子背后的战利品上。
“山路上太沉,背回来干啥?拆了零件埋了就是。”
“枪是好枪。比咱的汉阳造强。”林啸天说着,从背上卸下那三支三八大盖,“爹,你试试。”
林老虎接过一支,随手一抖,枪栓“哗啦”一声被拉开,动作行云流水。
“嗯,是比汉阳造的机括顺溜。”他评价道。
“又去打日本人了?”
首到此刻,林老虎才问出了大纲上的那句话。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责问,更像是在问儿子:“今天打了几只兔子?”
林啸天从怀里掏出油布和通条,借着微弱的月光,开始保养他那杆心爱的老毛瑟。
“他们不该在咱们的山里。”
他的声音很冷,和这山里的风一样。
林老虎没再说话。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三支三八大盖。他拉开每一支枪的枪栓,检查膛线,甚至用手指抠了抠枪托上的泥土。
“这是军曹的枪。”他指着其中一支枪托上刻着一个“曹”字的枪,“枪油上的足,保养的不错。”
“嗯,他带队。”
“另外两支,一支新枪,膛线都快没磨开。另一支,是老枪,枪托都裂了。”
“新枪是新兵蛋子,老枪是个老兵油子。我先打的军曹,再打的老兵油子,最后才是新兵蛋。”林啸天头也不抬地擦着枪。
“为什么?”
“军曹是指挥的。老兵油子反应快,威胁大。新兵蛋子只会瞎放枪。”
“他开枪了?”林老虎的声音猛地一紧。
“开了一枪,打我头顶的树上了。”
“混账东西!”林老虎猛地低喝一声,“你让他开出枪了?!”
“爹,八百米!我三秒钟打三枪,他还是抬手了,我有什么办法!”林啸天也火了,站了起来。
“办法?”林老虎反手一巴掌,没有打他,而是狠狠抽在旁边的树干上,“砰”的一声闷响,积雪簌簌落下。
“办法就是不该让他有机会抬手!我教你的,一击毙命!猎物喊叫一声,都是你的失败!你今天打的是人!带枪的人!他这一枪要是打中了呢?!”
“他打不中!”
“万一呢?!”林老虎的吼声压过了风声,“万一你死了,你让***怎么活?!”
林啸天攥紧了拳头,胸口剧烈起伏,但他没再顶嘴。
山林间再次陷入了死寂。
过了许久,林老虎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
“尸体呢?”
“埋了。老规矩,瀑布后头,挖的深坑。”
“弹壳呢?”
“都捡了。”
“脚印呢?”
“抹了。下过雪,好收拾。”
林老虎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缴获的地图,在月光下看了看。
“看不懂。”他把地图扔还给林啸天,“这帮畜生,画的什么鬼画符。”
“我认识等高线。”林啸天把地图折好,“爹,他们在丈量咱们的后山。他们想在这里扎营。”
林老虎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扎营……”他咀嚼着这两个字,“我今天也进山了。”
“东山坡?”
“嗯。”
“有收获?”
“没开枪。”林老虎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我看到了一队人。”
“多少?”
“至少十二个。一个班。带着电台,还有……测距仪。”
“测距仪?”林啸天一惊,这是正规军才有的玩意儿。
“对。他们没打猎,没巡逻。他们在一线天对面的山崖上,架起那玩意儿,对着咱们村子的方向,看了足足一个钟头。”
林啸天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他们在测距……他们在测咱们村到山崖的炮击距离!”
“没错。”林老虎的牙咬得“咯咯”作响,“这帮杂碎,在给大炮找位置!”
“不止。”林老虎补充道,“他们还带了条狗。黑背狼青。是军犬。”
军犬!
这两个字让林啸天后背一阵发寒。他是猎人,他知道一条好狗在山里有多大用处。人能躲过,味道躲不过。
“他们这是要常驻。”林啸天得出了结论。
“对。他们想把这片山,变成他们的兵营。”林老虎一脚踢飞一块石头,“沈阳丢了,东三省的天,要变了。咱们这山沟,也太平不了了。”
父子俩背起枪,沉默地向山下走去。
“爹,那咱们怎么办?”
“防不胜防。”林老虎摇头,“除非把他们都杀了。”
“那就杀!”林啸天的声音透着一股狠劲。
“杀?”林老虎苦笑一声,“杀得完吗?今天杀了三个,明天他们来三十个。你杀了三十个,他们就敢来三百个!到时候,全村都得跟着遭殃!”
“那怎么办?就这么看着他们把炮架在咱们头顶上?”
“忍。”林老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等。等姓张的(张学良)打回来。”
“他?”林啸天冷笑一声,“他不放一枪就把东三省丢了,还指望他打回来?爹,你别做梦了。”
“那你想怎么样?!”林老虎停下脚步,“你一个人,一杆枪,去跟关东军斗?!”
“我……”林啸天一时语塞。
林老虎看着自己这个儿子,身高己经快赶上自己,肩膀也宽了,那股子倔劲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啸天,你的枪法,是爹亲手教的。你是这长白山最好的猎人。但你记住,猎人和兵,是两码事。”
“有区别吗?不都是杀?”
“区别大了!”林老虎道,“猎人杀畜生,是为了活。兵杀人,是为了占地盘。咱们以前杀熊杀狼,杀了,皮是咱们的,肉是咱们的。现在你杀了日本兵……”
他指了指林啸天背上的枪。
“你杀了他们,这山,还是他们的。这地,还是他们的。”
“早晚有一天,会是咱们的!”
“好小子,有志气。”林老虎罕见地笑了,“但不是现在。现在,你得给老子……藏住了。”
两人走到了村口。远远能看到自家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
“啸天。”林老虎突然站定。
“爹?”
“你最近,是不是太扎眼了?”
林啸天一愣:“什么意思?”
“镇上的王麻子今天来过了。他托我给你带个话。”
“王叔?他说什么?”
“他说,镇上的日本人和二鬼子,最近在到处打听。打听这山里,谁的枪法最好,谁最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林啸天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枪身。
“王麻子说,日本人悬赏了。五十块大洋,买一颗会打枪的猎户的脑袋。”
五十块大洋!在 这个年头,这足够让一个普通人家过上好几年。
“他们不知道是谁干的。”林啸天沉声道。
“现在不知道。”林老虎的眼神在月光下锐利如刀,“你今天这三枪,打得是痛快。八百米,老毛瑟,三枪毙敌。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整个满洲的猎户圈子都得炸锅。你觉得,日本人要找到你,难吗?”
“……”
“不只是日本人在找你。”林老虎压低了声音,“最要命的,是二鬼子。王麻子特意提了,那个给日本人当翻译的刘黑七,最近天天泡在镇上的酒馆里,请那些老猎户喝酒,套他们的话。”
“刘黑七?”林啸天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一个在镇上游手好闲的地痞,没想到投靠了日本人。
“对。他放话了,谁能提供‘长白山幽灵’的线索,赏大洋十块。”
“长白山幽灵?”林啸天愣住了。
“对,这是那帮二鬼子给你起的破名字。”林老虎哼了一声,“他们说,这山里有个枪法如神的幽灵,专打日本兵。己经有不下十个鬼子,折在这个‘幽灵’手里了。”
林啸天默然。他自己数过,连上今天这三个,是十一个。
“爹,那我不动手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闷。
“不。”林老虎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动手。但不能再这么蛮干了。”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接过了两支三八大盖。
“以后,要干,就干得再干净点。不能再让他们听到枪响了。”
“不听到枪响?”林啸天不解。
“用刀。用陷阱。用你十岁时猎狐狸的本事。”林老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杀人,不一定非要用枪。”
他看了一眼儿子。
“但现在,你最要紧的,是把尾巴藏好。”
“小心,他们在找你。”
“而且,他们快找到了。”
林老虎扛着枪,率先走进了村子。
“回家。把你娘的罐头拿出来。这几支枪,今晚必须处理掉。不能留在家里。”
“爹,这枪……”
“枪是好枪。但也是催命符。”林老虎的声音消失在黑暗的巷子里,“留着老毛瑟就行。这家伙,打响了,鬼子也分不清是哪家的枪。”
林啸天紧跟上去,寒风吹过,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片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山林,变得如此陌生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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