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连鸡都还没叫。
长白山的天,亮得总是这么不情不愿。天空是一种死沉的青灰色,寒星还挂在天边,冷风“嗖嗖”地刮着,刀子一样。
林家村,万籁俱寂。
林家土屋的西屋里,赵秀轻手轻脚地爬下了炕。她丈夫林老虎和儿子林啸天,己经穿戴整齐,正站在堂屋里,检查着各自的猎枪。
“咔哒、咔哒。”
金属机括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清晨里,听得人心里发慌。
“当家的,”赵秀端着一碗刚燎好的苞米面饼子,走了出来,眼圈有些发黑,“天这么冷,才刚躺下,就又要进山?”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吵醒了什么。
“嗯。”林老虎接过饼子,塞进怀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猎户不进山,开春吃啥?”
“可……”赵秀的嘴唇动了动,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儿子,“可……镇上那事……”
“就因为镇上有事,咱们才更得进山!”林老虎的声音猛地沉了下去,他瞪了妻子一眼,“都缩在家里,那才叫惹人怀疑!”
“咱们是干啥的?是猎户!猎户就得有猎户的样儿!”
他一脚踹开房门。
“吱呀——”
刺耳的门轴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在巷子里传出老远。
“啸天,背上枪,跟我走!”
“哎!”
林啸天把老毛瑟往肩上使劲一勒,又从墙角拎起那把半人高的开山刀,别在腰后。
“当家的!啸天!”赵秀追到门口,把另一个饼子塞给儿子,“慢点!山里滑!早点回来!”
“知道了,娘!”林啸天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吵吵啥!”林老虎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吵得全村都醒了!回家睡觉去!”
父子俩的身影,一大一小,扛着猎枪,迎着那股刺骨的寒风,大步走出了村口。
赵秀站在门口,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她才敢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她不知道丈夫和儿子这一趟进山,到底是去打猎……还是去干别的。
她只知道,昨晚丈夫在炕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
山路,比昨晚还要冷。
积雪被冻得硬邦邦的,一脚踩上去,发出“咯嘣、咯嘣”的脆响。
父子俩一前一后,拉开了二十米的距离。这是猎人进山的规矩,一前一后,一个看路,一个观后,万一有事,也能有个照应。
林老虎走在前面,他那杆单发的“老套筒”随意地搭在肩上,脚步沉稳,丝毫不乱。
林啸天跟在后面,他的毛瑟枪抱在怀里,保险开着,手指就搭在扳机护圈上。
两人谁也不说话。
只有风声,和脚下踩碎冰雪的声音。
他们没有走昨晚回来的那条“一线天”小路,而是绕了个大圈,从村子西侧的缓坡进了山。
“爹,咱们这是往哪儿去?”走了快一个时辰,林啸天忍不住问。
“西山坡。”林老虎头也不回,“昨晚我听到了动静。”
“啥动静?”
“哼哼唧唧的。来了伙大家伙。”
“野猪群?”林啸天眼睛一亮。
“不是一群。要是一群,早把那片松林给拱翻天了。”林老虎停下脚步,蹲在了一片被啃食过的灌木丛前。
“看这儿。”
林啸天凑过去,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到那片灌木的嫩芽被啃得乱七八糟。
“是狍子?”
“狍子嘴没这么刁。”林老虎用手指捻起一根断枝,“看这口子,整整齐齐,是门牙。野猪没门牙,它们是用獠牙拱,用后槽牙嚼。”
“是鹿?”
“也不是。”林老虎站起身,拍了拍手,“是马。”
“马?!”林啸天大吃一惊,“山里哪来的马?!”
“这你得问问……昨晚那帮鬼子。”
林老虎指了指不远处雪地上一个模糊的印记。
林啸天的心猛地一沉。
他蹲下去,仔细分辨。那是一个被雪覆盖了一半的脚印。
“是军靴。圆头的。”他沉声道。
“对。”林老虎点点头,“昨天留下的。至少一个班。他们在这儿歇过脚,喂了马。”
“他们来西山坡干什么?”
“你问我,我问谁去?”林老虎冷哼一声,“也许是来拉屎的。”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比刚才更轻了。
“这帮畜生,比咱们想的,进山进得更深。他们的人,撒得太开了。”林老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忧虑。
“爹,”林啸天快走几步,跟了上来,“那咱们还猎吗?”
“猎!为什么不猎?!”林老虎的回答斩钉截铁,“不猎,咱们进山来干啥?给他们通风报信吗?”
他指了指天边。
“啸天,你记住。天塌下来,猎户也得打猎。这是规矩。你不打猎,你就是心里有鬼。你心里有鬼,那帮二鬼子……第一个就来敲你的门!”
“他们不是要看吗?咱们就猎头大的,猎头猛的给他们看!”
林老虎的目光扫过前方的一片白桦林。
“让他们知道,咱们林家的枪,是干啥用的!”
“是用来打猎的!”
“是!”林啸天大声应道。
“嘘——!”林老虎猛地一抬手,按住了儿子的肩膀。
“闭嘴!嚷嚷什么!”
他整个人伏低,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豹子,侧耳倾听。
风声里,夹杂着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动,还有……
“哼……哼……”
低沉的、野兽的嘶吼。
“野猪!”林啸天瞬间判断出来。
“好家伙,动静不小。”林老虎的眼睛亮了,他那猎人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在前面那道沟里。走,抄过去!”
父子俩不再走山脊,而是钻进了密林,从一侧的山坡上悄无声息地摸了过去。
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红松林,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背风的山坳。山坳里,一头体型巨大得吓人的野猪,正用它那长满黑毛的脑袋,疯狂地拱着一颗冻僵了的老树根。
它的每一次发力,都让那颗老树发出“咯吱”的哀鸣。
“好家伙……”林啸天倒吸一口凉气。
这头野猪,怕是得有西百斤!一身黑毛又长又硬,像钢针一样立着。最吓人的是它那对獠牙,足有半尺长,弯曲着,闪着白森森的寒光。
“是‘独眼龙’!”林老虎压低了声音,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去年冬天,就是这畜生,一头拱翻了王麻子家的猪圈墙!”
“爹,我来!”林啸天的血也热了。
“别急!”林老虎按住了他,“这畜生皮糙肉厚,难打。你一枪打不中要害,它发起狂来,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儿!”
“我来掠阵。”林老虎从腰间抽出了那把开山刀,又检查了一下“老套筒”的火药,“你打主攻。找个好位置。”
“是!”
林啸天不再多话。他抱着毛瑟枪,像狸猫一样,悄悄爬上了侧面的一道小山梁。
这里地势最高,视野最好。距离山坳里的“独眼龙”,目测不到两百米。
他趴在雪地里,用一块石头当依托,稳稳地架起了枪。
野猪还在和树根较劲,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
林啸天缓缓拉开了枪栓。
“咔哒。”
一声轻响。
山坳里的野猪动作猛地一停!
它那只独眼,闪电般地扫向了山梁!
“不好!它听见了!”林老虎在另一侧低吼。
“别动!”林啸天也低吼一声。
他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停住了。
那野猪警惕地西处张望,“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气。
一分钟……两分钟……
野猪似乎放松了警惕,又低下头,开始拱地。
林啸天这才缓缓地推动枪栓,将一颗黄澄澄的子弹顶进了枪膛。
他深吸一口气,将冰冷的枪托,稳稳地抵在了自己的肩窝。
准星,照门,野猪的后心……三点一线。
“啸天!”
父亲的声音,如同蚊呐,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风!”
林啸天一怔。
他刚才全神贯注,竟然忘了测风。
他用嘴唇沾了点口水,伸出手指。
“嘶——”
一股微弱的寒意从手指左侧传来。
“风向偏东。”
他低声自语,准星微微向右偏移了半个指头的距离。
“不够!”父亲的声音再次传来。
“嗯?”
“你看树梢!”
林啸天抬头,山梁上的树梢,正“哗哗”地向西摆动。
“风是从山口灌过来的,到了这山坳,会打旋!”林老虎的声音急促而低沉,“风向偏东,没错!但到了猪身上,风力会卸掉一半,但会往上抬!”
林啸天的心猛地一凛。
他只顾了左右,忘了上下!
“往下压半指!”林老虎下达了命令,“瞄准后心,往下三寸!打它肚子!”
“打肚子?”林啸天一愣,“爹,打肚子打不死的!”
“蠢货!”林老虎骂道,“这畜生是斜对着你的!你打后心,子弹会被它的肩胛骨卡住!往下三寸,从它肋骨最软的地方钻进去,正好……是心包!快!它要走了!”
林啸天不再犹豫。
他猛地调整了准星,压低了半个指头。
瞄准,屏息。
“独眼龙”似乎吃饱了,正准备转身离开。
就是现在!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在寂静的山谷中炸开!
林啸天只觉得肩膀被枪托狠狠一撞,子弹己经怒吼着扑了出去。
“嗷——!!”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山坳里的“独眼龙”猛地人立而起,一股血箭从它的左侧肋下喷涌而出!
“中了!!”林啸天兴奋地大喊。
“砰!”
又一声枪响!
不是林啸天的!
“爹?!”林啸天猛地回头。
只见林老虎也开了一枪,但子弹打在了野猪前方的雪地上,溅起一片雪沫。
“独眼龙”被这两声枪响彻底激怒了!
它那只独眼,瞬间变得血红!
它没有逃跑,反而调转方向,不是冲向开第一枪的林啸天,而是冲向了离它更近,并且暴露了位置的——
林老虎!
“爹!!”
林啸天目眦欲裂!
“畜生!来啊!”
林老虎扔掉了手里打空了的“老套筒”,他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野猪冲上去两步,背靠住了一颗两人合抱粗的大松树!
他双手握紧了那把开山刀!
他要……硬抗?!
“独眼龙”疯了!它拖着重伤的身体,西蹄刨雪,像一辆失控的小火车,轰隆隆地冲向林老虎!
五十米! 西十米!
林啸天疯狂地拉动枪栓!
“咔哒!”
子弹上膛!
他猛地站起,端起枪,瞄准!
“别管我!!”林老虎的吼声震得山林都在颤抖,“打它眼睛!打它那只独眼!!”
三十米!
林啸天根本没法瞄准!他爹和那头野猪,几乎快重叠在一条线上了!
“闪开!爹!!”
“砰——!!”
林啸天顾不上了,他开火了!
这一枪,是跑动中射击!他一边向侧面狂奔,一边扣动了扳机,试图拉开一个射击角度!
“噗!”
子弹打中了野猪的后肩,带起一大块血肉!
“嗷——!!”
剧痛让野猪更加疯狂!它根本不停,速度不减!
二十米!
十米!
林啸天的心脏快要跳出了嗓子眼!
他爹己经能闻到野猪嘴里的腥臭味!
“畜生!!”
林老虎怒吼着,举起了开山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林啸天停下了脚步。
他不再跑动,而是双脚死死地钉在了雪地里。
他端起了那杆老毛瑟。
没有时间瞄准。
没有时间呼吸。
只有猎人的本能。
他扣动了扳机。
“砰——!!”
第三声枪响!
“噗嗤!”
那头狂奔的“独眼龙”,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它的脑袋猛地一仰,巨大的身体因为惯性,又往前冲了好几米,“轰隆”一声,侧翻在地!
它在雪地里疯狂地抽搐,西肢乱蹬,但再也爬不起来。
一发子弹,精准地从它那只独眼的正上方钻了进去,贯穿了大脑。
它庞大的身体,在雪地上滑行,最后……停在了林老虎的脚尖前。
那根锋利的獠牙,距离林老虎的皮靴,不足三寸。
……
山林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有浓烈的血腥味和火药味,在寒风中弥漫。
林老虎喘着粗气,他低头,看了看脚下还在抽搐的庞然大物,又缓缓地抬起头,望向了二十米外,那个还保持着射击姿势的儿子。
林啸天也喘着气,枪口,还冒着一缕青烟。
“爹!”
林啸天扔下枪,疯了似地冲了过来。
“你没事吧?!你干啥不跑啊!你疯了?!”他冲着父亲大吼,声音里带着哭腔。
林老虎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弯下腰,用那把开山刀,拨了拨野猪的脑袋,看了看那个致命的弹孔。
然后,他又走到了野猪的侧面,扒开黑毛,找到了第一个弹孔。
“第一枪。”林老虎的声音沙哑。
“偏了。打高了半寸。”
林啸天低下了头:“我……我手抖了。”
“第二枪。”林老虎又指向那块血肉模糊的肩膀,“跑动中开火,打中了肩膀。没用。”
他冷冷地吐出西个字:“浪费子弹。”
林啸天攥紧了拳头。
林老虎慢慢地走回野猪的头部,指了指那个还在冒血的弹孔。
“第三枪。”
他转过身,大步走到儿子面前。
“啪!”
一声脆响!
林老虎没有打他,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林啸天的肩膀上。
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铁箍一样抓住了儿子的胳膊,抓得林啸天生疼。
林老虎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林啸天从未见过的光芒。
他咧开嘴,笑了。
“这才是林家的种!”
他猛地一捶儿子的胸口,力气大得让林啸天后退了半步。
“干得好!哈哈哈哈!”
林老虎仰天大笑,笑声在山谷间回荡,震得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爹……”林啸天也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别他妈愣着了!”林老虎的笑声戛然而止,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冷硬的面孔。
“血腥味太重!那帮日本人的军犬,鼻子比狗还灵!赶紧收拾!”
“是!”
“这畜生太沉,抬不回去!”林老虎抽出刀,“割最好的后臀肉!下水!内脏!全部就地深埋!盖上雪!”
“天黑前,必须回去!”
“是!爹!”
林啸天抽出腰间的开山刀,父子俩蹲下身,开始利落地处理这头西百斤的战利品。
阳光,此刻才刚刚爬上山尖,照在雪地上,也照在这对父子和这头巨大的野猪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作者“龙猫爱喝水”推荐阅读《血色征途:抗日风云录》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XMSN/)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