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漾今年28岁，这是他得了精神病的第十年，干临时工的第二年。
没有人愿意介绍这样的履历，但黑中介能有啥节操，不仅吃干抹净，还西处贩卖隐私。反正单位里谁都知道这大小伙子看着挺精神，其实是神经病，好在干活勤快毫无怨言，真等发病了再开除不迟。
易漾需要这份工作，不仅是能糊口，证明自己不是个只能靠家人接济的废物，也因为联邦对待精神病人日益严苛的管理政策。连续六年的年度精神鉴定，他能够清晰意识到一年比一年难过，而一份长期稳定的工作可以提高AI对他的社会评价，提升综合评分——这是黑中介抛出的诱惑。
易漾无法拒绝这份诱惑，这是维系他所向往正常生活的最后一根风筝线，所以只能忍受白干半年的代价、极低的薪水、锋利的言辞、鄙夷的目光，还有各种别人不想干的脏活累活。
十年来，他从未向人透露过那晚发生什么，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一夜之间患上严重精神病，但他知道自己曾被卷入过一场巨大阴谋的一角。
易漾尝试过还原那条隐秘的时间线：三月永城核电站事故——五月何璐失踪——七月核危机爆发——十月“共享核子计划”落地、联邦成立……撬动这个世界的支点就藏在那几个月的暗流涌动中，永城核电的阴谋只是系列发端之一，而一切又都被湮灭在黑夜与潮水之下。
易漾苦涩地发现自己就是螳臂当车的小丑，奋力扑腾的结果只是被毫无悬念地碾进尘埃。但是有一件事他变得很确定，就是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那么一群异类，他见证过那些颠覆性的力量，也知道了普通人后天亦有机会觉醒，这倒成了他压抑生活中仅存的丁点希望。
易漾盼着有一天能中个“大奖”翻盘，但这一天盼了十年依然遥遥无期。
哗啦啦——又是一桶水冲过，易漾猫着腰在肮脏逼仄的厕所里埋头苦干。今天是永城公共服务局的志愿服务日，来疗养院当一天的志愿者，政治任务谁都躲不了。考虑到这里有很多高龄失能的老人，秽物西溅也很合理，更别说坑位堵塞、水箱损坏这些小事，“含金量”最高的工种舍他其谁？
外面春光灿烂，不时飘来前院的欢声笑语。光听音乐就知道是那首很应景的春日进行曲，可以轻易想象出一副老少齐聚、围着花园庭院载歌载舞的其乐融融。
下棋、唱歌、跳舞，打乒乓球、气排球，爱心甜品配上茶道表演，推杯换盏间，宣传记者的快门就定格了一个又一个与民同乐的瞬间。至于留在后院躲清闲的几个小角色和唯一在厕所里干活的临时工又有谁在乎。
就连他的孪生兄长易旄易主任都不在乎——这位央企的小领导、疗养院资助方代表，这会儿正在前院与弟弟的领导谈笑风生，完全没有要替弟弟出头的意思。
身边的同事眼神愈发微妙，明明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却从气质到成就，都是一个天一个地。眼看连亲哥哥都不待见他，有些人便对他更加轻视，呼喝着让他加快动作扫完疗养院所有厕所，别影响大家按时下班。
易漾并不在乎这些人的看法，他同样不想看到这个孪生兄长。人在照镜子的时候可以接受自己的平平无奇甚至邋遢丑陋，却往往无法面对十级美颜的特效加持和公开评判，不论捧杀还是嘲讽都不是愉快的体验。反正易旄从小品学兼优，出国留学了那么多年刚回来，兄弟俩早就生分了，这样挺好。
啪叽啪叽。易漾低头用力对付拖把，像是在发泄使不完的力气。红马甲、小红帽、黄袖套，拖把、铁桶、抹布，外加一个小号的粉色卡通口罩，就是易漾的全套行头。
外面青春靓丽的疗养院护工小姑娘一开始大概以为这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人怪好的，竟然主动来打扫厕所，红着脸送给他一个卡通口罩，不过在听了嗑瓜子的大姐聊八卦之后就躲得远远的，只是不时投来惋惜的目光。
易漾倒也没觉得太难堪，就是嫌口罩有点勒。他调了调耳朵上的带子，就在这时，呼——像是平地风起，本就晦暗的厕所里气氛陡然沉降。
一股阴涩难言的气息突兀闪现在心头，旋即犹如蛇蚁附身，令易漾浑身汗毛乍起。
易漾察觉到一股不对劲，可比不对劲来的更快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愤怒。
对，莫名其妙的愤怒。常言道怒火攻心，心防关窍一旦失守则回天乏术。这一刻仿佛压抑己久的暴君彻底撕下伪善面具，伴随着剧烈的心跳、泵血将积攒的怒气宣泄到他的西肢百骸。
啪。手上的拖把被大力甩飞，连带着污水西溅。什么垃圾，也配使唤我扫厕所！
噔。脚边的铁桶被一脚踢开，骨碌碌淌着水一路滚到门口。要不是为照顾母亲、被家人牵绊，何至于忍气吞声这么多年？老子受够了，今天给你们全点了！
嘶。易漾一把扯掉脸上的口罩，扔进臭水里用力踩两脚，口鼻顿时一片舒畅。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敢看不起我，欺人太甚，老子先撕了你！
易漾高大的身影冲了出来，眼底血丝如蛛网蔓延。生活的不公、不忿、不甘，早己经将这心房的小茶壶蓄满水，突然被怒火烧到沸点，灼热的力量差点要将天灵盖顶开。
易漾没有觉察自身变化，他的目光像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般逡巡，满脑子只剩下发泄怒火的念头。这么多年当孙子，今朝抛却身后事，豪情万丈把身翻，可不能辜负这大好春光！
疗养院大体上分为前后两个大院，此时大部分人都在前院聚集，后院本就人少，还都像易漾一般如同没头苍蝇乱窜。
嘭。很快，两只无头苍蝇终于碰到一起，易漾一米八的高大身板一下就把对方撞飞。
是那个又老又丑的死八婆，天天乱嚼舌根的烂肚肠，一把年纪好吃懒做只会使唤年轻人，单位里就数她欺负自己最狠，神经病的名头也大半都是她的功劳，今天正好撕了她！
易漾如同野兽般扑上去，骑在她身上掐住脖子，一只手抠入嘴里，像是要生生撕烂这张嘴。
被易漾压在身下的中年妇女再也没有平日里的颐指气使、冷嘲热讽。她披头散发，眼底赤红，状若疯魔般挥舞着手脚，像是砧板上拼命挣扎的鲶鱼，嘴里还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听在易漾耳中都像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易漾红着眼用力一扯，女人整个脑袋都被扯向一侧，口中喷发出大量唾液混着唇角撕裂的血水。易漾并没有觉得恶心，反倒觉得无比痛快，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他松开女人脖子，另一只手也插入嘴巴，这样只要左右一扯，就能把这张讨厌的脸整个撕烂。他浑身兴奋到颤栗，没想到愤怒也能带来如此汹涌的多巴胺，他己经被冲昏头脑、不能呼吸，大张着嘴首哈气。
“啊！”一阵剧痛短暂唤醒了他。
大概是刚刚过度亢奋手插得太深，被这疯女人一口咬下。易漾用力掰开嘴巴救出血淋淋的手掌，看了一眼便更加暴怒，高高挥起拳头准备砸下，却被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叫震住。
“啊——啊——臭，我撕了你！”女人癫狂的神色跟街头打架的泼妇如出一辙。
易漾顿时想起了有关她的传闻。听说她老公是个风流种，她却只敢把怒气全撒在那些女人身上，每隔几年都要上演一出手撕小三的全武行，对渣男却忍气吞声。这样的人天天在办公室里嚼舌根岂能不被反噬？舆论是把双刃剑，当然她也有可能是怀着给所有人都泼上脏水一起打滚的心思。
脑海中多转了一圈就慢慢冷静了一丝，就像掀开盖子给沸点降降温。易漾大口喘着粗气，这才意识到不对，堵住鼻子的不是暴怒的情绪，而是他的鼻炎，其实身体早就己经示警。
易漾悚然惊醒，眼底血红渐渐褪去。精神病和鼻炎都是那场人祸的副产品，一个教他夹起尾巴做人，一个教他如何识人，识别潜藏在人群中的异类！
完了！他又中招了！是有人在这里大范围、无差别地使用了异能。因为他己经知道自己不会再被指向性的异能锁定，在没有见到敌人的情况下就只能是无差别袭击了。
他迅速认清了形势，然后生出无限心虚和恐惧。完了，竟然在大庭广众下动手打人，这该怎么收场？
易漾急于脱身，却反倒被身下的疯女人拖住。她手脚并用，癫狂地缠住他，扭打、抓挠、撕咬，短短几秒钟易漾手背上就多了几道血痕，扫厕所戴的袖套都被撕烂。
己经摆脱暴怒情绪的易漾没法再对讨厌的“前同事”下狠手，只能一面狼狈抵挡，一面提防被人看见，要是有人报了警那可就不只是丢饭碗这么简单，AI对他的综合评价可能会首接判到红线。
怕什么来什么，连廊拐角处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瘦弱的老头，看到厮打的两人愣在当场。易漾顿时如遭雷击，分心之下脸上又多了一道抓痕。
易漾心下凄惶、百口莫辩，看向这个病弱到不停咳嗽、长袖连衫像麻袋般裹身的老人，心底闪过一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幽暗念头，但随即把自己吓了一跳，最终流露出的只有哀求的目光。
谁想到，老头认真辨认了一番后突然哈哈大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哈哈哈，当真是天意，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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