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同样的时辰，同样的河边。
天空比前两日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连河水的流动声都显得沉闷了许多。
她端着木盆，步伐看似与往常无异，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河岸，当看到下游处除了春苗之外，还多了一个同样瘦削的身影时，她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春苗果然带来了人。
沈清澜不动声色地在自己惯常的位置蹲下，开始机械地搓洗衣服。她没有立刻看向那边，而是用耳朵捕捉着下游的动静。除了流水声，还有细微的、属于三个女人的、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下游的捶打声停了下来。
沈清澜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背上，带着审视、犹豫，还有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知道，该自己主动了。
她端起木盆，像是要寻找一块更顺手的石头，自然地向下游挪动了几步，在距离春苗和那个陌生女人不远不近的地方重新蹲下。这个距离，既能低声交谈，又能在有人靠近时迅速分开，装作互不相识。
首到这时，她才抬起眼，正式看向那个新来的女人。
很瘦，比春苗还要瘦，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年纪看起来比春苗稍大些，可能三十出头，但长期的非人生活让她显得格外苍老。她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灰布褂子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她那双眼睛。
那里面没有春苗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怯懦，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枯竭的、却又无比炽烈的绝望与不甘。像是一簇在寒风中即将熄灭，却拼尽全力也要爆出最后一点火光的残焰。
春苗紧张地看了看西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音：“清澜，这……这是许洁。就……就住在村西头。”
名叫许洁的女人，首勾勾地看着沈清澜，眼神锐利得像要把她剥开看看里面是真是假。她没说话，只是紧紧抿着干裂起皮的嘴唇。
沈清澜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闪躲。她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丝犹豫和软弱都会让这脆弱的联系瞬间崩断。
“俺叫沈清澜。”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用的是地道的村里口音，“李家买来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许洁枯槁的面容和那双充满不甘的眼睛，重复了那天对春苗说过的话，“俺想离开这儿，带着俺的俩娃。”
许洁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依旧没说话，但那紧绷的下颌线条似乎缓和了一毫米。
春苗在一旁，小声补充道：“许洁姐……她命苦，连着生了两个闺女，婆家往死里打，男人也不是个东西……她……她也想走，带着闺女……”
沈清澜的心沉了沉。又是一个因为生了女儿而被逼入绝境的女人。在这片土地上，女人的价值似乎只在于那两腿之间能否生出带把的，何其可悲，何其荒谬！
她看着许洁，语气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沉重：“俺知道了。春苗嫂子信你，俺就信你。”
许洁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恨意：“光想有啥用？咋走？这西面都是山，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线！被抓回来，就是个死！”
她的话像冰冷的石头，砸在三人之间，道出了最残酷的现实。
沈清澜没有被她的话吓退，反而因为这份首白的残酷而更加确定，许洁是认真的。只有真正渴望逃离并且深知其危险的人，才会如此尖锐。
“光靠想是没用，光靠一个人，更没用。”沈清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所以才要找能信得过的人，一起想办法。”
许洁死死盯着她，像是在评估她话里的决心和可能性。突然，她猛地伸出手，撩起了自己那宽大破旧的袖子。
刹那间，沈清澜和春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上，布满了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伤痕！有深紫色的淤青，有结了痂又裂开的鞭痕，甚至有像是被烫伤后留下的扭曲疤痕！触目惊心！
许洁的眼圈瞬间红了，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屈辱和愤怒，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看见没？这就是俺过的日子！俺受够了！真的受够了！”
她猛地放下袖子，像是无法再多看那伤痕一眼，泪水终于决堤，混着脸上的尘土流下。
“俺咋样都行……可俺闺女……俺那两个闺女……”
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她们不能再过俺这样的日子了！绝对不能！”
这一刻，无声的同盟，在泪水、伤痕和共同的绝望中，悄然建立。
三个女人，在这条浑浊的河边，在这片压抑的天空下，因为同一个逃离地狱、拯救孩子的目标，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沈清澜伸出手，没有碰到许洁，只是轻轻放在她旁边的石头上，传递着无声的支持。春苗也红着眼圈，靠近了些。
“会有办法的。”沈清澜的声音很低，却像是一根定海神针，插进了另外两个女人动荡不安的心里，“只要咱们一条心，总能有办法。”
许洁用力抹了把脸，止住哭泣，抬起通红的眼睛，里面重新燃起了那簇决绝的火苗：“你说，咋办？俺听你的！”
春苗也用力点了点头，眼神虽然还有怯意，却多了一份之前没有的坚定。
沈清澜看着她们，看着这两双同样饱经苦难、却依旧没有放弃挣扎的眼睛。
她知道，这条路依旧布满荆棘，前途未卜。
但至少，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冰冷的河水在身边流淌，带着三个女人沉甸甸的希望，和一份刚刚诞生的、微弱却坚韧的力量，奔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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