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妤被他紧紧抓住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额角的鲜血蜿蜒而下，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滴落在她月白色的衣襟上，晕开刺目的红。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翻涌着劫后余生的恐惧、未褪的戾气，以及一种几乎要将她灼穿的、赤裸裸的担忧。
“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他沙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重复问道。
苏小妤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她用力挣了挣，避开他灼人的视线，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哑：“我没事。放开我，你受伤了。”
皇甫烈这才仿佛回过神来，察觉到自己失态的力道，以及手臂和额角传来的尖锐痛楚。他缓缓松开手，但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锁在她身上，确认她确实毫发无伤，那紧绷如铁石般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晾晒场的老药农和几个胆大的药童见地痞都被放倒，这才战战兢兢地围拢过来。
“苏……苏神医，您没事吧？”
“黄……黄公子，您这伤……”
苏小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恢复了一个医者的冷静。她看了一眼地上呻吟的地痞，对老药农道：“劳烦您去镇上报官，将这些人交给里正处理。”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皇甫烈不断渗血的额角和明显不自然垂落的左臂上。“你，”她对他说道，语气是纯粹的医者对伤者的指令，“跟我回去处理伤口。”
说完，她不再多看他一眼，弯腰捡起掉落的背篓，检查了一下里面的药材无恙，便转身朝着镇子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稳定，只是比来时快了几分。
皇甫烈默默跟上，这一次，他没有再紧紧贴着她，而是落后了半步。左臂的剧痛一阵阵袭来，额角的血流进眼睛，带来涩痛和模糊，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只是用未受伤的右手随意抹去糊住视线的血迹，目光沉静地落在前方那个纤细而挺首的背影上。
回到济世堂，孙老大夫尚未归来。药童们见到皇甫烈满脸是血、手臂耷拉的样子，都吓了一跳。
苏小妤首接将他带入后堂专门用于处理外伤的隔间。这里光线明亮，摆放着各种干净的纱布、清水、药膏和固定夹板。
“坐下。”她指了指一张窄榻。
皇甫烈依言坐下，高大的身躯在这小小的隔间里显得有些局促。
苏小妤先打来清水，用干净的软布浸湿，走到他面前。她需要先清理他额角的伤口。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皂角的清冽气息，萦绕在他的鼻尖。皇甫烈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抬眸看着她。
她抿着唇，神情专注而严肃，目光只落在他额角的伤口上。动作轻柔而熟练，用湿布小心地拭去周围的血污，露出那道约莫寸许长、皮肉翻卷的伤口。还好，只是皮外伤，未及颅骨，但看起来依旧狰狞。
冰凉的触感混合着细微的刺痛传来，皇甫烈却觉得那痛楚远不及此刻心中万分之一的不安与……渴望。他贪婪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秀眉，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北疆之事……”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得厉害，打破了隔间内只有清浅呼吸声的寂静。
苏小妤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没有抬头，也没有接话，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取出金疮药粉，均匀地洒在他的伤口上。
药粉触及伤口的刺痛让皇甫烈眉心拧紧，但他依旧固执地说了下去，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侧脸，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许久的话，趁着自己此刻“虚弱”、趁着她不得不靠近的时机，尽数倾吐。
“是朕……是我错了。”
他终于说出了这句盘旋在心头许久，却因骄傲和固执从未真正宣之于口的忏悔。
苏小妤拿着纱布准备包扎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我听信谗言，疑你通敌，疑你与北戎勾结……甚至，在冷宫之中，默许他人磋磨于你。”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枷锁中艰难挣脱，“我并非不知你性情，也并非全然不察其中蹊跷……只是当时，边关急报，朝堂压力，还有我……”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自嘲。
“还有我那可笑的、不容任何人挑战的权威和掌控欲在作祟。我无法容忍任何超出我掌控的人和事，哪怕那个人是你……不，或许正因为是你，我才更加无法容忍。我害怕……害怕你的光芒最终会照见我的不堪，害怕你的智慧会让我相形见绌……”
这些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甚至不曾对自己坦诚过。此刻，在这充斥着药味的小小隔间里，对着这个他伤害至深、却又无法放手的女子，那些被帝王威仪层层包裹的、阴暗而脆弱的内里，被他自己血淋淋地剖开。
苏小妤沉默地听着，手中的动作并未停下，熟练地将纱布绕过他的额头，在后脑打结固定。她的表情依旧平静，唯有微微加速的心跳，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包扎好额角的伤口，她开始检查他的左臂。当她触碰到他明显变形的小臂时，皇甫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手臂应该是骨裂了，需要固定。”她冷静地判断，转身去取夹板和绷带。
在她转身的刹那，皇甫烈伸出未受伤的右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薄茧和一丝血迹，力道之大，不容她挣脱。
苏小妤霍然回头，对上他那双此刻充满了血丝、翻涌着激烈情绪的眸子。
“还有……”他看着她，声音因剧痛和激动而更加沙哑，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还有……我‘逼死’你……”
当这西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时，他的眼眶骤然红了，一层明显的水光瞬间弥漫上来，模糊了他锐利的视线。
“我知道……我知道那杯毒酒，即便不是你自愿饮下，也是我将你逼到了那一步！是我……是我亲手将你推向了‘死亡’！”
滚烫的泪水，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他还沾染着血污的脸颊，滚落下来。一滴，两滴……砸在他紧握着她手腕的手背上，也砸在了苏小妤的心上。
那泪水，灼热得惊人。
苏小妤浑身僵住，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偏执、暴虐、永远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然……哭了？
为了她？
为了他曾经施加于她的伤害？
“当我以为你真的死了……”皇甫烈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玻璃渣，“当我看到长春宫那具焦黑的尸骸……我……”
他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那滚烫的泪水不断滑落，混合着额角伤口渗出的血迹，在他刚毅却此刻写满痛苦的脸上，划开一道道狼狈而脆弱的痕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苏小妤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刷后、反而显得格外清晰和痛楚的眸子，听着他破碎而真诚的忏悔，感受着他滚烫的泪水和紧握的力道……她那颗自重逢以来便冰封坚硬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
冰冷的堤坝，在灼热的泪水面前，似乎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隔间内，只剩下他压抑的、带着泣音的呼吸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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