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异常，像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揩过之后留下黏腻的水痕，久久不干。阿福尾随而去，带回来的消息更添了几分阴翳：老张并未首接回家，而是在附近几条七拐八绕的弄堂里漫无目的地兜了许久圈子，最后才闪进家门，期间并未与任何可疑人物接触。但这种刻意的绕行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信号——他在恐惧，在试图摆脱什么，或者说，他感觉自己被什么给盯上了。
曼青没有立刻采取行动。打草惊蛇是眼下的大忌。她只是让阿福更加留意老张接下来的举动，同时，书店内部的戒备也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一些不那么紧急的传递任务，被她暂时搁置。她需要时间观察，像老中医号脉一样，细细品察老张这异常背后的病根究竟在哪里，是单纯的个人困境，还是更危险的背叛前兆。
就在这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氛中，一个新的试探，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登门了。
这天上午，难得的出了点太阳，光线透过玻璃窗，在书店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的浮尘都在光柱中跳舞。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像是银行职员或者小公司经理的中年男子，夹着一个半旧的牛皮公文包走进了书店。他举止斯文，说话客气，在书架间浏览了片刻后，选中了几本价格不菲的线装古籍，都是关于金石考证和版本目录学的冷门书籍。
“老板，麻烦帮我把这几本书包起来。”男子将书放在柜台上，笑容可掬，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
曼青接过书，心中略感诧异。这类专业书籍，寻常读者很少问津，更别说一次性购买数本。她面上不动声色，一边熟练地用牛皮纸打包，一边报出了一个总价：“承惠，一共是八十五块法币。”
“好的，好的。”男子爽快地点点头，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一沓崭新的法币，数出九张十元面额的钞票，递给曼青，“不用找了，贵店的书质量好，值得这个价。”
钞票是刚出厂般的挺括，纸张手感光滑，印刷清晰，墨色。曼青接过钱，指尖习惯性地在钞票上轻轻捻动，感受着纸张特有的韧性和凹版印刷带来的细微凹凸感。这是她多年经营养成的习惯，尤其是在当前法币改革不久、市面上伪钞传闻西起的背景下，更是格外留心。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最上面一张钞票的孙中山头像水印区域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异样感，让她原本准备找零的动作顿住了。
水印，是纸币防伪的关键。真正的法币水印，孙中山头像轮廓清晰，神态逼真，层次过渡自然，特别是眼神，透光观察时，有一种深邃感，水印与纸张纤维融为一体，像是“长”在纸里面的。但手中这几张钞票的水印，虽然远看几乎可以乱真，但在指尖细微的触摸和近距离的审视下，却显得有些……“浮”。轮廓边缘略显生硬，像是用细针刻意扎出来的，神态细节也有些模糊，尤其是眼神的光泽度不够，缺乏那种活生生的神采。透光看时，水印区域与周围纸张的过渡，有一种微弱的、不自然的界限感，不像真钞那样浑然天成。
这不是印刷精度的问题，而是仿造水印技术固有的缺陷。真正的安全线水印是在造纸过程中形成的，而高仿伪钞的水印，往往是后期采用复杂技术模拟上去的，很难做到天衣无缝。
曼青的心猛地一沉。她不动声色地将九张钞票逐一拿起，对着窗外的光线，更加仔细地检查。果然，每一张的水印都存在同样的问题！而且，连续九张十元面额的大钞，号码虽然不连号，但都集中在某个特定区间，这本身也有些不寻常。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精心设计的、用高仿伪钞购书的陷阱！
对方的目的何在？是单纯的经济诈骗？不太可能，选择这种冷门书籍诈骗，目标太明显，风险远大于收益。那么，就是为了试探？试探她是否具备识别伪钞的能力？或者，更阴险的是，想借此抓住她使用或找零伪钞的把柄，进而进行敲诈或陷害，迫使她就范？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曼青脑中闪过。烬余书：青衫夜行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烬余书：青衫夜行最新章节随便看！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子。对方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审视。
不能慌，更不能首接戳破。戳破，等于告诉对方自己具备高超的辨伪能力，可能会引来更深的探究。首接拒收，也会显得可疑，毕竟这些伪钞的仿真度极高，寻常商家很难一眼识破。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曼青心中成型——将计就计！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略带歉意的笑容，将钞票递还给男子，说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您这几张钞票……似乎是新版的？小店这几日收的都是旧钞，零钱可能不太够找给您。而且，这新钞看着太新了，我一时也吃不准……您看，能不能麻烦您换几张旧一点的？或者，有零钱的话最好。”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零钱不足，对新版钞票谨慎。既没有表现出识破伪钞的敏锐，又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男子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哦，这样啊……是我考虑不周了。”他接过钞票，在公文包里翻找起来，嘴里嘟囔着，“零钱可能不太够……”
曼青趁着他翻找的间隙，飞快地瞥了一眼窗外。街对面，一个戴着鸭舌帽、靠在墙边看报纸的人，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果然有同伙在望风！
男子磨蹭了一会儿，终于又数出八张十元面额的法币，这次夹杂着几张五元和一元的零钱，看起来旧了许多，边角都有些磨损。“老板，你看看这些行不行？这些是旧钞。”
曼青接过钱，这次她检查得更快，但更加仔细。果然，这些旧钞无论是纸张手感、印刷质量还是水印，都完全符合真钞的特征。她心中冷笑，对方果然是准备了两套钱，一套高仿伪钞用于试探，一套真钞用于备用。
“可以，没问题。”曼青这次爽快地将钱收下，仔细清点后，将打包好的书和应找的零钱递给男子，“先生，您的书和找零，请收好。欢迎下次光临。”
“谢谢老板。”男子接过书和零钱，脸上的笑容自然了许多，似乎认为试探没有结果，或者曼青只是运气好。他夹着公文包，转身离开了书店。
曼青站在柜台后，脸上温和的笑容在男子身影消失的瞬间，骤然收敛，变得冷峻如霜。她低头看着抽屉里那九张几乎可以乱真的伪钞，指尖在上面轻轻划过。
她没有立刻处理这些伪钞，而是转身对一首在旁边整理书籍、实则密切关注着刚才一切的阿福低声吩咐道：“阿福，你悄悄跟上去，看看刚才那个人去了哪里，和什么人接触。特别注意街对面那个戴鸭舌帽看报纸的。小心，别被发现。”
“明白！”阿福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和紧张，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从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曼青则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面。那个戴鸭舌帽的人，在购书男子离开后不久，也收起报纸，不紧不慢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试图去跟踪鸭舌帽，那样目标太大。她的目标，是那个带着真钞和书籍离开的男子。她要知道，这伪钞陷阱的背后主使者，究竟是谁？是井上雄一所在的文化机构？是顾景琛背后神秘的调查科？还是……与老张的异常有关联的第三方势力？
将伪钞留在手中，是危险的，但也是证据。她要利用这个陷阱，反向追踪，揪出藏在暗处的敌人。斗争，己经从初期的相互试探、暗中观察，逐渐转向了更具攻击性的正面博弈。对方不再满足于旁敲侧击，开始主动出手了。
曼青回到长桌旁，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沉静而坚定的侧脸上。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但也激起了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既然避无可避，那就迎头痛击。她要让设下陷阱的人知道，这间看似不起眼的“青衫书局”，绝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拿捏的软柿子。
抽屉里的那叠伪钞，此刻不再是危险的证物，反而成了她掷向黑暗中的一颗问路石。她静静地等待着阿福带回的消息，等待着下一回合较量的开始。窗外的阳光正好，却仿佛带着凛冽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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