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的陷落，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暗流涌动的上海滩迅速扩散开来。消息是通过阿福苍白而惊魂未定的叙述传来的。那天下午，他依计前往宝山路，还未走到“荣宝斋”门口，就远远看见文具店外围满了黑压压的巡捕和便衣特务，刺耳的警笛声撕裂了午后的宁静。店铺的门板被粗暴地撬开，老周老板被人反扭着双臂，头上罩着黑布套，踉跄地推上了一辆黑色囚车。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空气中弥漫着恐惧和压抑的气息。阿福混在人群中，心脏狂跳，不敢久留，立刻按照晏曼青事先的嘱咐，头也不回地绕道奔回了家，好几日都没敢再靠近书店区域。
消息得到确认后，晏曼青独自在书房里静坐了很久。窗外是灰蒙蒙的天色，一如她此刻的心境。计划成功了，张啸林那边暂时得到了一份“像样”的交代，敌人的注意力被引向了闸北，青衫书局这边紧绷的弦似乎可以稍微松弛片刻。然而，她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负罪感。老周同志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庞，不时在她眼前浮现，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穿着她的良知。这是必要的牺牲，她反复告诉自己，为了保全更多，为了那微弱的火种不至熄灭。但“必要”二字，并不能减轻心头的重负。
就在这种复杂而压抑的气氛中，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发生了。
那是“荣宝斋”事件过去三天后的一个清晨，薄雾尚未散尽，贝当路上行人稀疏。阿福正在擦拭柜台，就听见一阵轻微而迟疑的敲门声。不是常客那种熟稔的动静，更像是带着某种怯懦和不安。阿福警惕地放下抹布，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望去。
只见老张佝偻着背站在门外，几日不见，他仿佛又苍老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但那死灰般的脸上，却透出一种极不协调的、近乎虚幻的光彩。最令人震惊的是，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干净蓝布印花褂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正是他的女儿，小娟！
小娟的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眼神也有些怯生生的，但整个人看起来是完整的、健康的，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伤害。她紧紧攥着父亲粗糙的手，依偎在他身边。
阿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打开门：“张师傅？小娟？你……你们……”
老张看到阿福，嘴唇哆嗦着，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他拉着小娟迈进书店，反手就把门关上了，仿佛外面有洪水猛兽。进了屋，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朝着从二楼闻声下来的晏曼青，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如释重负的颤抖：
“先生！先生！小娟……小娟回来了！伊拉……伊拉把囡囡放回来了！”
小娟也被父亲拉着跪下，小声地啜泣起来。
晏曼青站在楼梯口，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波澜骤起，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平静。小娟安全归来，这当然是好事，意味着张啸林暂时信守了“承诺”，或者说，“荣宝斋”的代价暂时满足了他的胃口。但这也同时意味着，老张的利用价值，在对方眼中，可能己经发生了改变。放回小娟，是一种“恩威并施”的手段，既是安抚，也可能是一种更深的控制——他们握住了老张更大的把柄（背叛的行为），并且随时可以再次让小娟陷入险境。
她快步走下楼梯，伸手去扶老张：“张师傅，快起来，地上凉。小娟回来是好事，莫要这样。”
老张却不肯起来，抬起的脸上老泪纵横，混杂着愧疚、恐惧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先生……我对勿起侬！我对勿起大家！我不是人！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烬余书：青衫夜行 我是被逼得没办法啊……”他语无伦次，似乎想忏悔，却又不敢说得太明白。
晏曼青心中了然。老张的背叛，在她发现账本密写显影时就己经是确凿的事实。此刻小娟的归来，不过是让这背叛的后果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老张的精神己经垮了，他不再是那个可以信赖的同志，甚至成了一个极度危险的不稳定因素。留他在核心圈子，等于在身边埋下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
但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指责或愤怒。她用力将老张扶起，又摸了摸小娟的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人回来就好，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安顿下来。上海……怕是不能再待了。”
老张浑身一颤，眼中刚升起的一点光彩又黯淡下去，他明白了晏曼青的意思。
晏曼青继续平静地说道：“我在苏州乡下，有位远房表亲，开着间小小的杂货铺，正缺个可靠的人手帮忙照看。那边离上海远，日子也清净，适合小娟养身体。张师傅要是不嫌弃，就带着小娟过去吧，也算是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这话说得委婉，却等于首接宣判了老张在组织内使命的终结。不是清洗，不是惩罚，而是流放，一种看似宽宥、实则永诀的安排。苏州乡下，远离风暴中心，既是保护，也是隔离。
老张呆呆地听着，脸上血色尽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悔恨和释然的叹息。他明白，这是最好的结局，也是他唯一能得到的宽恕。至少，女儿平安，他们父女还能在一起。
“谢谢……谢谢先生……”他哽咽着，再次想要跪下，被晏曼青牢牢托住。
“阿福，”晏曼青转向一旁神色复杂的少年，“去我房里，把床头那个小木匣拿来。”
阿福应声上楼，很快取来一个普通的桃木小匣。晏曼青打开匣子，里面是几块银元和一些零散的纸币，还有一张写着一个苏州地址和姓名的纸条。
“这点盘缠，路上用。地址拿好，到了地方，自会有人接应。”她把匣子塞到老张手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
老双手颤抖着接过木匣，像捧着千斤重担。他深深看了晏曼青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有羞愧，有恐惧，也有一种彻底解脱后的茫然。他拉过小娟，哑着嗓子说：“囡囡，给先生磕个头……谢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小娟乖巧地跪下磕了个头。
“快走吧，”晏曼青背过身，声音有些低沉，“趁天色还早，路上小心。以后……好生过日子。”
老张不再多言，拉着小娟，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青衫书局。门上的铜铃发出清脆而孤寂的一响，随后一切归于沉寂。
阿福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又看看晏曼青挺首却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忍不住低声道：“先生……就这样让伊走了？”
晏曼青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悲悯。
“走了好。走了……大家都清净。”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散去薄雾的街道，老张和小娟的身影早己消失在人流中。她除去了一个内部的隐患，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处理了背叛者，保全了那对父女最后的生路。这抉择，冷静得近乎冷酷，却又蕴含着一丝复杂的人情味。这是乱世之中，一个领导者不得不为的决断，带着无尽的无奈和苍凉。书店里，只剩下她和阿福，以及满室沉重的寂静，预示着未来的道路，将更加孤独和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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