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润杂货铺化为灰烬的烟尘尚未在南市老城厢的天空完全散去，那焦糊的气味却己深深烙进了晏曼青的嗅觉记忆，带着一种清理门户后的冷冽与空寂。内部的毒瘤被切除，网络暂时安全了，但同时也意味着一条重要的备用通道被彻底斩断。斗争不会因为一次内部的净化而停歇，外部的压力，尤其是井上雄一那边因“军火”扑空而可能产生的怀疑与报复，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当一条路被堵死，就必须有新的路径在暗处悄然延伸。
晏曼青没有让自己沉浸在损失或后怕中，她像一位冷静的棋手，在清理完棋盘一角的危机后，立刻将目光投向了更广阔的布局。启用新的、更安全的联络点，迫在眉睫。这个新据点，必须符合几个苛刻的条件：位置要处于相对中立或监管复杂的区域，背景要干净且不易引人怀疑，运作方式要符合晏曼青明面上的身份，最好还能利用某些常人难以企及的资源或背景。
她的目光，越过贝当路两旁的中式阁楼和里弄，投向了法租界更核心的地带，那些灯红酒绿、充斥着异域情调的区域。最终，一个地点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位于霞飞路中段的“红房子西餐厅”。
这家西餐厅开业不久，以其正宗的法国菜和优雅的环境在上海滩的洋人和高等华人圈子里迅速崭露头角。它的经理是一位名叫皮埃尔的法国人，据说曾在巴黎有名的餐厅工作，性格严谨甚至有些刻板，对餐厅的格调和客人素质要求极高。更重要的是，餐厅的背景相对单纯，主要面向外交官、商人、文化名流，日本势力的触角在此地多少要顾忌国际影响，不敢过于放肆。而西餐、法语这些元素，恰好是晏曼青出身背景中另一面——那个曾受过良好西式教育、家学渊源的版本学家——所能自然契合的。
她需要为第一次接头，设计一个绝对安全、即使被监视也难以察觉的暗号方式。寻常的书籍密码、数字代码，在餐厅环境下都显得突兀。她的目光落在了西餐厅菜单上。那些印制精美、使用正宗法语的菜单，本身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法语在上海滩虽非罕物，但能流利阅读、准确理解菜品背后文化内涵的人，并不多。这可以成为一种有效的筛选和确认机制。
她选择了一道名为“法式焗蜗牛”的菜品。这道菜名在法语菜单上写作“Escargots à la Bnonne”。她设计的暗号，就隐藏在对这道菜的点单和询问中。点菜时，需要特别强调“要搭配第戎芥末酱”，这在法语习惯中是一个略显特殊但并非不合理的要求。而当侍者询问菜品是否合口味时，正确的回应应该是“勃艮第的风味，总是让人想起第戎的清晨”，这句话看似是对菜肴的赞赏，实则包含了预设的地名和一种特定的诗意描述，与点菜时的要求形成呼应。
这是一个极其精巧的设计，将暗号融入最自然的餐饮对话中，即使被旁听，也只会被认为是一位对法国美食有深入了解的食客在发表见解。
时机选在一个周西的傍晚。霞飞路上华灯初上，“红房子”的玻璃窗内透出温暖柔和的光线，留声机里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晏曼青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墨绿色旗袍，外搭一件米色针织开衫，颈间戴着一串莹白的珍珠项链，显得典雅而知性。她独自一人，被侍者引到一个靠窗的、相对安静的位置。
她从容地坐下，接过侍者递上的厚重皮质菜单，翻开。动作优雅，目光在法文菜名上流连，仿佛一位真正的美食爱好者。她点了一份煎鹅肝作为前菜，主菜则指向菜单上的“Escargots”。
“这道蜗牛，”她抬起头，用流利的法语对侍者说道，发音标准，带着一种自然的腔调，“请务必搭配第戎的芥末酱，我偏好那种略带刺激的口感。”
侍者是一位年轻的法国人，听到如此专业的要求，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尊重，他微微躬身：“如您所愿，女士。我们会为您准备最地道的第戎芥末。”
点餐完毕，晏曼青要了一杯波尔多红酒，慢慢品着，目光偶尔扫过窗外霓虹闪烁的街景，神态放松，仿佛只是在享受一顿安静的晚餐。餐厅里客人不多，几桌洋人在低声交谈，氛围舒缓。但她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餐厅的入口和内部通道。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一位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份卷起的报纸，举止斯文。侍者将他引到离晏曼青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男子坐下后，也点了一杯酒，然后摊开报纸，似乎阅读起来。
晏曼青的煎鹅肝和蜗牛先后被送了上来。她用餐具小心地取出一只蜗牛，蘸上旁边小碟里深色的芥末酱，送入口中，细细品味。这时，那位法国经理皮埃尔先生恰好巡视经过她的桌旁，看到这位气质不凡的东方女士如此娴熟地享用着法式蜗牛，便停下脚步，用法语礼貌地询问：“女士，请问菜品还合您的口味吗？”
晏曼青放下餐具，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抬起头，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用清晰而悦耳的法语回答道：“非常美味，皮埃尔先生。勃艮第的风味，总是让人想起第戎的清晨，那种独特的香气令人难忘。”
皮埃尔经理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显然对这位懂得欣赏的客人十分满意：“您能喜欢是我们的荣幸。祝您用餐愉快。”他微微欠身，然后继续巡视去了。
整个过程自然流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特别注意。而在不远处，那位看报纸的灰西装男子，在听到晏曼青那句关于“第戎清晨”的回答后，几不可察地将报纸翻过一页。这是一个确认的信号。
后续的接头，将在更隐蔽的情况下进行。第一次的试探和确认，己经顺利完成。
晏曼青继续享用完她的晚餐，结账离开。走出“红房子”温暖的光晕，融入霞飞路夜晚略带凉意的空气中，她感到一种微妙的释然。新的联络点成功启用，像在坚硬的冻土上，悄然钻出了一株柔韧的新芽。它展示了网络在遭受打击后的强大韧性和适应性，也展现了晏曼青自身背景中那不为常人所知的一面——不仅仅是埋首故纸堆的版本学家，更是能从容周旋于不同文化场景下的暗夜行者。
她沿着霞飞路慢慢走着，路边的咖啡馆飘出浓郁的香气，橱窗里的时装模特姿态优雅。这个光怪陆离的都市，既是危险的泥沼，也提供了无数隐藏与周旋的缝隙。关键在于，能否找到并利用这些缝隙。今夜，她找到了一个。前方的路依然黑暗，但手中的灯，似乎又明亮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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