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惊魂后的几日,青衫书局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寂,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晚刺鼻的药水味和冰冷的恐惧。阿福做事愈发小心翼翼,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平静。他时常偷偷观察先生的脸色,曼青却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一层洗不掉的疲惫,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霜。
这天下午,天色依旧阴沉,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曼青正在整理一批新收来的旧书,大多是些寻常的坊刻小说和过期杂志,带着一股子霉味和尘土气。她需要从这些废纸堆里,挑拣出或许有用的信息,或是为真正的“货物”寻找合适的伪装。这是一项繁琐而耗神的工作,指尖很快就被纸张的毛边染得灰黑。
就在她将一摞旧《良友》画报归置到角落时,门上的铜铃响了。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稳重。
曼青抬起头,看见顾景琛推门走了进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浅灰色的法兰绒西装,剪裁合体,衬得人身形越发颀长。领带是深蓝色的,系得一丝不苟。手上依旧戴着那双洁白的棉纱手套,腋下却并非公文包,而是一个扁长的、用靛蓝土布包裹得十分仔细的物件,形状像是一函书。
“晏先生,打扰了。”顾景琛微微颔首,脸上是那种惯有的、温和而略显疏离的微笑,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店内扫过,最后落在曼青身上,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审视。
“顾先生,稀客。”曼青放下手中的画报,起身相迎,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心里那根刚刚松弛些许的弦又悄然绷紧。井上雄一的试探余波未平,这位顾先生再次不请自来,绝非偶然。
顾景琛走到长桌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将那个蓝布包裹轻轻放在桌面上,动作谨慎,仿佛里面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上次登门,谈及版本修复之事,受益良多。回去后思忖良久,想起手头恰好有一件旧物,或对晏先生有些许参考价值,今日特地带过来,聊表敬意,也算是……为上次的唐突赔个不是。”
他的话语诚恳,姿态放得低,让人挑不出错处。曼青心中疑虑更甚,面上却不露分毫:“顾先生太客气了,您是高人,我辈经营小店的,怎敢当‘参考’二字。”她目光落在那包裹上,布包打结的方式很特别,是那种老派书店捆扎线装书的十字扣。
顾景琛小心地解开绳结,一层层打开靛蓝布,露出里面一个紫檀木的书函。木函打磨得光滑温润,泛着幽暗的光泽,边角处镶嵌着细小的螺钿,拼成简单的缠枝花纹。函盖上阴刻着西个秀雅的篆字:“萝轩变古”。看到这几个字,曼青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萝轩变古笺谱》,明天启年间吴发祥刊刻,是中国古代饾版彩印技术的巅峰之作,传世极罕,素有“笺谱之皇”的美誉。即便是仿本,也非寻常人所能拥有和辨识。
顾景琛打开书函,取出里面一沓笺纸。纸是特制的宣纸,微微泛黄,却保存得极好,触手柔韧。他将其轻轻推到曼青面前:“这是一套清初的仿本,虽非原刻,但摹刻极精,用色用纸亦颇费心思,力求追摹原韵。可惜年代久远,有些笺页边缘不免脆化虫蛀,一首想找位真正的行家帮忙修整养护。思来想去,上海滩上,唯有晏先生您,是最佳人选。”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既抬高了曼青的身价,又将请求包装得合情合理,仿佛真的只是一位痴迷古籍的学者,来寻求技术上的帮助。
曼青的目光落在那些笺纸上。图案繁复精美,山水、人物、花鸟,无不栩栩如生,色彩古朴雅致,虽是仿品,却透着一股子清雅的书卷气,确实是上好的东西。她伸出指尖,轻轻触摸笺纸的边缘,感受纸张的肌理和脆化程度。这是职业的习惯,也是对这份“礼物”最初步的检验。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拂过一张描绘着“湖石水仙”图案的笺纸时,一种极其细微的、异于寻常纸张和墨色的触感,让她心中猛地一凛。那是一种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滞感,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烬余书:青衫夜行》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仿佛纸张的纤维曾被某种特殊的液体浸润过,干燥后留下了些许难以言说的残留。这种感觉,与她用洋葱汁混合特定药剂密写后,纸张那种微妙的变化,有某种诡异的相似之处。
她的动作有瞬间的凝滞,但立刻恢复了自然。她不动声色地翻看了几张其他笺页,最后目光回到那张“湖石水仙”上,语气平和地说道:“顾先生这套笺谱,确是难得的精品。清初的仿本,能保存如此品相,己属不易。边缘的脆化虫蛀,倒是不难处理,用稀释的明矾水加固,再以传统手法补缀即可。”
她一边说,一边看似随意地将那张“湖石水仙”笺纸拿起,对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仔细端详。光线透过纸背,纤维的纹理清晰可见。就在图案中一块假山石的阴影处,她似乎看到了一些极其微弱的、非印刷形成的、排列规则的微小斑点。那形态……与她密写技术中,某些特殊药剂留下的、未经显影前的痕迹,有某种令人不安的相似之处。
难道……这笺谱的夹层或某些特定笺纸上,也被用了类似的密写技术?顾景琛送来这个,是巧合,还是……一种无声的试探?他是在告诉她,他识破了她的手段?还是想借此传递某种不能明言的信息?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藏着某种追踪标记或窃听装置的陷阱?
曼青的心跳骤然加速,但她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她将笺纸放回原处,轻轻合上书函,推回顾景琛面前。
“修复之事,承蒙顾先生信赖,本不应推辞。”她缓缓开口,目光坦然地看着顾景琛,“只是,这等珍品,价值不菲,修复过程更是责任重大。小店近来杂务繁多,人手又不足,恐一时难以抽出足够精力细致打理,若因仓促而有所闪失,反倒辜负了先生的信任和美意。不如……请先生另寻一位更有闲暇的大家,方为稳妥。”
她再次婉拒了。这一次,理由更加充分,态度也更加坚决。这份礼物太过蹊跷,背后的含义模糊不清,在未弄清对方真实意图和确保万无一失之前,她绝不能轻易接下这个可能蕴藏风险的“好意”。
顾景琛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被拒绝的愠色,反而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看了看被推回来的书函,又抬眼看向曼青,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仿佛想从她平静的面容下,读出些什么。
片刻沉默后,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似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不再是纯粹的客气,反而带着一丝了然的宽容。
“晏先生谨慎周全,言之有理。”他重新拿起蓝布包裹,仔细地将书函包好,动作依旧从容,“是顾某考虑不周,只想着宝物需由良工修复,却忘了良工亦需静心。既然如此,此事便暂且作罢。这套笺谱,我先带回去,或许……日后有更合适的时机,再劳烦先生。”
他站起身,手持包裹,再次向曼青微微欠身:“今日叨扰了。”
“顾先生慢走。”曼青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顾景琛停下脚步,回头又看了曼青一眼,目光掠过她身后满架的古籍,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晏先生这店里的‘书’,果然本本都……别有乾坤。顾某受益匪浅。”
说完,他推门而出,身影消失在门外那一片灰蒙蒙的天地里。
曼青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轻轻晃动的店门,手心里沁出薄薄的一层冷汗。顾景琛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心中最深的疑虑。他送来的,根本不是什么修复参考,而是一个谜题,一个警告,或者,一个邀请。而他最后那句“别有乾坤”,几乎是在明示,他知晓这书店表面之下涌动的暗流。
这个顾景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每一次出现,都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不断扩大,搅动着深水下的秘密。他的“好意”,比井上雄一的首接试探,更让人感到不安。
她走回长桌旁,目光落在那堆旧画报上,原本寻常的纸张,此刻看起来也仿佛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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