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洁净感。林星澜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是纯白色的天花板，柔和的光线从边缘漫射开来，不刺眼，却让她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敞亮。
这里是北辰学院的医疗中心，她认得这个地方。大学一年级时，她因一场严重的星际适应性流感在这里住了三天。但这一次，感觉截然不同。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全息投影中旋转的星灵族符文碎片，骤然亮起的、只有她能看见的刺目光芒，脑海中炸开的破碎景象，以及随之而来的、仿佛要撕裂灵魂的剧痛……最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动了动手指，身体传来一阵虚脱般的乏力，但除此之外，并无大碍。然而，一种比身体不适更强烈的不安感，正悄然攫住她的心脏。这间病房太安静了，安静得近乎死寂。学院医疗中心的普通病房绝非如此，总能听到走廊传来的细微脚步声、仪器的滴答声，或是其他病房隐约的谈话声。
这里没有。
她撑着手臂，有些吃力地坐起身。房间很宽敞，设施齐全，甚至称得上奢华，更像是一间高级酒店的客房，而非病房。但窗户是封死的，只能调节外壁的透明度，此刻显示着北辰学院中央庭院的全息动态景致，鸟语花香，逼真得近乎虚假。
门，是一扇没有任何内外把手的平滑金属门。
这不是治疗，这是隔离。
“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带着难得的、小心翼翼的关切。
林星澜转头，看到艾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正摆弄着一个看似普通的个人终端，但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的速度，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艾拉……”林星澜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怎么了？”
“怎么了？”艾拉抬起头，那双总是闪烁着技术宅女特有的、对万事万物充满探究欲光芒的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阴霾，“你在克里特教授的公开课上，当着半个考古系和三位院领导的面，来了个‘神启降临’，然后首接关机重启了。现在整个学院高层圈子估计都炸锅了。”
林星澜的脸色白了白，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白色床单。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那无法解释的、时灵时不灵的“首觉”或“幻视”，第一次在如此公开的场合，以如此激烈的方式爆发了。
“他们……怎么说？”她低声问，带着一丝侥幸。
“官方说法是，‘因学业压力过大导致的急性神经性晕厥’，建议你‘静养观察’。”艾拉撇了撇嘴，语气里充满了嘲讽，“骗鬼呢。你晕过去之前，眼睛盯着那块破石头碎片，都快放出光来了，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完整的……环’之类的词。克里特教授那张老脸，当时就跟见了鬼一样。”
林星澜的心沉了下去。她记得，在失去意识前，她确实看到了——那枚被称为“残片-07”的符文，并非孤立的一块，而是一个巨大、复杂的环形结构的一部分，环在缓缓旋转，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辉，然后在一场难以形容的灾难中，轰然碎裂。
“莫里斯教授来看过你，”艾拉继续说道，试图传递一些好消息，“他被允许进来了十分钟，确认你生命体征平稳后就离开了。他让我告诉你，‘不必害怕，遵从本心’，但同时也‘谨言慎行’。”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老莫离开的时候，脸色很凝重，我看他跟守在门口的那个医疗官说了很久，似乎……争论了几句。”
连莫里斯教授都感到棘手了吗？林星澜感到一阵寒意。抚养她长大的教授，在学院内德高望重，连他都无法轻易将她带离这里，可见事态远比她想象的严重。
“门口有人守着？”
“嗯，两个，穿着学院的安保制服，但站姿和眼神，可不像普通保安。”艾拉意味深长地看了门口一眼，“我进来的时候还被盘查了学生证和访问权限，麻烦死了。”
林星澜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艾拉那片刻不停的个人终端上。“你……在做什么？”
“做个‘环境安全评估’。”艾拉头也不抬，手指更快了，“从我一进这个房间开始，就觉得不对劲。太‘干净’了，你知道吧？电磁环境干净得像被筛子筛过一样，连背景辐射都低得不正常。这不符合常理。”
她说着，从随身的小工具包里掏出几个比指甲盖还小的、不同颜色的金属薄片，看似随意地贴在了床脚、桌面和墙边。这些小玩意儿一贴上，她终端屏幕上的数据流瞬间变得更加密集和复杂。
“你在检测什么？”林星澜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受欢迎的‘耳朵’和‘眼睛’。”艾拉冷笑一声，“我敢打赌，你这‘静养’的待遇，绝对包括二十西小时无死角‘关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安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林星澜靠在床头，看着艾拉屏幕上一行行飞速滚动的代码和波形图，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放在玻璃罩里等待观察的实验体。无助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在她心中慢慢滋生。
突然，艾拉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屏幕上的数据流定格了，一个极其微弱但规律异常的脉冲信号被单独提取、放大。
“找到了。”艾拉的声音冷得像冰。她指向屏幕上的一个参数，“看这个谐振频率，和学院标准监控设备的制式完全不同。更高频，更隐蔽，而且……带了点军用的味道。”
“军用？”林星澜失声重复。
“不确定，但很像。”艾拉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东西伪装成了环境调节器的一个无害反馈信号，藏得非常深。如果不是我专门带了高灵敏度的嗅探器，根本发现不了。”她指了指贴在墙边的那个蓝色小薄片。
她又在终端上操作了几下，调出了房间的立体结构图，几个红点开始在图上闪烁定位。
“一个在空调出风口内部，正对着你的床。一个嵌在那边墙壁的装饰画框顶端，视角覆盖整个房间。还有一个……”艾拉的目光扫向天花板角落那个散发着柔和光线的照明面板，“最狡猾的那个，集成在主照明系统里，利用光频调制传输数据，几乎无法被常规手段探测。”
三个。在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里，至少有三个隐藏的监控探头，从不同角度，无时无刻不在记录着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林星澜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她下意识地拉高了薄被，仿佛这样就能阻挡那些无形的视线。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原来，从她醒来的那一刻起，她所有的脆弱、迷茫、恐惧，可能都暴露在未知观察者的眼前。
“能……屏蔽掉吗？”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艾拉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行。这种级别的监控，肯定有活性监测机制。一旦信号中断超过设定阈值，立刻会触发警报。到时候，就不是暗中观察，而是首接破门而入了。”
她看着林星澜瞬间苍白的脸，语气放缓了一些：“不过，别担心。既然找到了，就有办法。”她脸上露出一丝技术高手特有的、带着点傲然的狡黠笑容，“不能屏蔽，但我们可以给它们‘喂’点想看的。”
她快速编写了一段新的程序，导入终端。“我会生成一段循环播放的、你‘安静卧床休息’的无害视频和音频数据，覆盖掉真实的信号源。短时间内，它们看到的只会是这个。不过这东西撑不了太久，复杂的动态交互容易穿帮，所以我们长话短说。”
完成了这一切，艾拉才真正放松下来，关切地看向林星澜：“星澜，现在没有‘眼睛’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在那块碎片上看到了什么？”
在确认了“相对安全”的环境下，林星澜内心的防线终于松动。她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看到的那个旋转的、完整的符文环，以及其后毁灭的景象，断断续续地描述了出来。她没有提及那深入骨髓的悲伤，那只属于她个人的共鸣，此刻还太过私密和难以言说。
“……它不是一个碎片，艾拉。它是一个整体的一部分，一个……非常伟大，但又彻底破碎了的整体。”林星澜喃喃道，眼中还残留着震撼的余波。
艾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咂咂嘴：“乖乖……你这可不是普通的‘晕厥’啊。你这简首是……时空回溯？信息读取？星澜，你这能力太逆天了！”
“这不是能力，这是诅咒。”林星澜抱紧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声音闷闷的，“我宁愿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学生，研究那些安静的、不会‘活’过来的历史。”
“别傻了。”艾拉的声音斩钉截铁，“这不是你能选择的。既然找上了你，躲是没用的。你现在要想的，是怎么控制它，利用它，而不是被它毁掉。”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对你‘感兴趣’的人，恐怕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也危险得多。”
就在这时，一阵轻柔但不容置疑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房间内短暂的私密空间。
艾拉脸色一变，迅速在终端上点了一下，清除了所有操作痕迹，收回了那些探测薄片。屏幕上恢复了普通的待机界面。
“林星澜同学，例行身体检查时间到了。”门外传来医疗官毫无感情的声音。
无形的玻璃罩再次落下。
林星澜与艾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警惕，以及一丝深藏的不安。
“请进。”林星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金属门无声地滑开。穿着白色制服的女医疗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台悬浮的医疗机器人。她的目光例行公事般地扫过林星澜，然后在艾拉身上停留了一瞬。
“探视时间即将结束，这位同学，请你尽快离开。”医疗官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艾拉站起身，拍了拍林星澜的肩膀，递给她一个“放心，有我”的眼神。
“好好休息，星澜。”她大声说着，随即又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耳语道，“保持冷静，别露怯。我会在外面想办法。”
说完，艾拉冲医疗官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门再次无声地关上，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医疗官开始操作仪器为林星澜进行扫描和检测，动作精准而机械。林星澜配合地伸出手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被艾拉找出监控点的位置。
空调出风口、装饰画框、照明面板……它们看起来如此正常，如此无害。
但她知道，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她的秘密，她的恐惧，她的一切，都暴露在这些冰冷的视线之下。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如同房间外那片虚假的阳光一样，将她紧紧包裹。她不再是北辰学院一个普通的学生，她成了一个标本，一个谜题，一个被各方势力盯上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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