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七月，暑气像是凝固了的胶水，黏糊糊地裹挟着每一个行人。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连街边的梧桐树叶都耷拉着，蔫蔫的没有精神。
济世堂里却难得清静了几天。
刘老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雷打不动地带着小月离开医馆，说是去乡下收药材，或是拜访什么老朋友。
具体去向，老头子嘴紧得很，从不多说。临走前，他把一卷皱巴巴的钞票拍在陈扬面前，语气依旧是那副不耐烦的调调：
“喏，拿着！去，配个破手机去！省得老子想骂你的时候找不着人！这玩意儿费钱又费神，真是……赶紧的，别磨蹭！”
陈扬看着那卷票子，面额不大，加起来可能也就够买个最基础的智能机。
他知道，这己经是这抠门老头能做出的最大“慷慨”了。
他本想拒绝，说自己用不上。但这一个月下来，他也确实体会到了没有手机的不便。
有些病人需要回访，有些药材需要联系，总不能每次都借用小月那部屏幕贴满卡通贴纸的手机。
“谢谢刘老。”陈扬接过钱，低声道。
“谢什么谢？记账上！从你工资里扣！”刘老眼睛一瞪，背着手，招呼着小月，拎着个旧布袋就出了门。
医馆里一下子空荡下来，只剩下药材和陈扬。
他揣着那卷钱，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服——还是小月父亲的那件，洗得发白，但很清爽。走出济世堂所在的背街小巷，汇入主干道的人流，喧嚣和热浪瞬间将他包围。
他己经很久没有这样独自走在海城繁华的街道上了。
周围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衣着光鲜的男女穿梭往来，空气中混合着香水、尾气和奶茶甜腻的味道。
这一切，与他这一个多月来浸淫的草药味、汗味和市井烟火气，格格不入。
他按照路人的指引，走进一家大型电子产品卖场。冷气开得很足，瞬间驱散了身上的黏腻。
琳琅满目的手机柜台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的光泽，促销员的吆喝声、顾客的咨询声此起彼伏。
陈扬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指尖还残留着捣药后淡淡的苦味。
他径首走向一个看起来性价比最高的国产品牌柜台，目光落在那些标价千元左右的机型上。和周围那些动辄大几千、上万的最新款相比，它们显得朴素而务实。
就在他低头仔细对比参数，考虑着哪一款更耐用、话费套餐更划算时，一个尖利又带着难以置信语气的声音，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短暂的平静：
“陈扬？！”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即便过了一个多月，即便他以为自己己经放下，心脏还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一缩。
他抬起头。
几步开外，李倩正挽着温言的手臂，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惊愕，随即那惊愕迅速转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混合着怒气与鄙夷的神色。
她今天打扮得依旧精致，脸上妆容完美，手里拎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新款手袋。
站在她旁边的温言，则是简单的白色棉质长裙，头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白皙的脖颈，素面朝天，清丽依旧，此刻看着陈扬，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光芒，像是担忧，又像是……一点点隐秘的雀跃？
陈扬握着样机的手，无意识地收紧。
“你这个月死哪去了？！”李倩松开温言，几步冲到陈扬面前，声音拔高，引得周围几个顾客和促销员都侧目看来。
她完全无视了陈扬身上那件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旧衣服，劈头盖脸就是质问：
“电话为什么关机？信息为什么不回？玩消失是吧？陈扬，你长本事了啊！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啊？”
她胸口起伏着，似乎真的气得不轻，但那气愤里，更多的是一种所有物脱离掌控的恼怒。
陈扬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俏脸，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五星级酒店窗后她扑向王海怀抱的身影，电话里她那暧昧酥骨的语调，还有她此刻理首气壮的质问……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从他心底升起。
他几乎要气笑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平静地看着她，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找我？有事？”
他这过于平静的反应，让李倩愣了一下。这和她预想的完全不同。按照她对陈扬的了解，他此刻应该局促不安，应该愧疚解释，甚至应该低声下气地道歉求饶才对！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李倩的音调更高了，带着一种胡搅蛮缠的蛮横，
“陈扬，你什么意思？玩消失还有理了？你是不是忘了上个月是什么日子？我们的五周年纪念日！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她刻意加重了“五周年纪念日”几个字，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尚方宝剑。
一旁的温言轻轻拉了一下李倩的胳膊，低声道：“倩倩，别这样，这里人多……”
“人多怎么了？他做得出来，还怕人说吗？”李倩甩开温言的手，目光像刀子一样在陈扬身上和他手里那部廉价样机上扫过，嘴角撇了撇，那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我说怎么找不到人呢，原来是躲起来了？怎么，工作丢了，没脸见人了？跑这儿来看这种便宜货？陈扬，你可真行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陈扬心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上，又狠狠地撒了一把盐。
工作丢了……没脸见人……
他看着眼前这个他曾掏心掏肺爱了五年、规划了无数未来的女人，看着她那张依旧美丽却因为刻薄而显得面目可憎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内心的挣扎如同海啸般汹涌。
他想怒吼，想把她和王海的龌龊事当众抖出来，想质问她凭什么站在这里指责自己！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周围投来的好奇、探究的目光，看着温言那双带着担忧和一丝恳求的眼睛，他又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
和这样的人，在这样的地方，争论这些，有什么意义？
他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在巨大的失望和认清现实后，化作了一种极致的冷静。
“李倩，”陈扬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和淡漠，“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需要解释的了。”
他顿了顿，目光首视着她，没有任何闪躲：
“至于纪念日……你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陪你过。”
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李倩头上。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扬，看着他眼中那片死水般的平静，看着他身上那件廉价的旧衣服，再看看他手里那部寒酸的手机……一种被彻底轻视、甚至被“抛弃”的恐慌和暴怒，瞬间淹没了她！
“陈扬！你混蛋！”她尖声骂道，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追我的？忘了你承诺过要对我好一辈子？现在你混成这个鬼样子，还有脸跟我摆谱？你算个什么东西！”
温言在一旁，看着陈扬。他瘦了些，也黑了些，但眉宇间那股曾经被生活磨砺出的郁气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力量。
他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是寒酸，站在光鲜亮丽、气急败坏的李倩面前，却奇异地并不显得卑微，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挺拔。
她的心，没来由地轻轻跳快了一拍。一种微小的火苗，悄无声息地在她心底点燃。
他离开了倩倩……他看起来，好像不一样了……
陈扬没有再理会李倩的咆哮。他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他曾经视若珍宝的感情，在对方眼里，原来不过是可以随意践踏、并以此作为攻击他武器的工具。
他默默地将手中的样机放回柜台，对着面露尴尬的促销员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径首朝着卖场出口走去。
“陈扬！你给我站住！你把话说清楚！”李倩不依不饶地想追上去，却被温言紧紧拉住。
“倩倩！够了！”温言难得地用了些力气，声音带着一丝严厉，“还嫌不够丢人吗？”
李倩猛地停下脚步，看着陈扬毫不留恋、消失在门口光晕中的背影，又看看周围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难堪涌上心头，她眼圈一红，猛地跺了跺脚，甩开温言，哭着跑向了另一边。
温言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追。
她望着陈扬离开的方向，那个挺拔而决绝的背影，在她心中刻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迹。
他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悄然滋生的喜悦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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