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大晏皇朝，承天殿外。
万丈霞光铺满了汉白玉砌成的广场，一首延伸到视线尽头的九重宫阙。旌旗蔽空，甲胄森然，文武百官如同凝固的潮水，沿着御道两侧匍匐在地。他们的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敢仰视那丹陛之上的唯一存在。
凤临。
她立于承天殿的最高处，身着一袭玄黑为底、绣以金凤翱翔的繁复衮服，十二旒白玉珠冕垂在眼前，随着她的呼吸微微晃动，将下方那一片黑压压的臣服之景切割成模糊的碎片。风掠过，带来祭天香火的气息，也吹动她衮服上以暗金线绣出的山河社稷图，猎猎作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浪冲上云霄，回荡在宫墙之间，带着一种足以让任何人热血沸腾、权欲熏心的力量。这是她历经十载浴血，踏着无数尸骨与背叛，才最终登临的巅峰。她是大晏的开国女帝，前无古人，或许，也后无来者。
然而，在这极致的喧嚣与荣耀中心，凤临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寂静。
她的目光穿透晃动的玉旒，扫过下方那些或敬畏、或恐惧、或隐藏着更深算计的面孔。丞相、大将、宗室、勋贵……他们跪在这里，跪在她的脚下，只因她手中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可这权柄之下，还剩几分真心？
她想起了十年前，与她并肩起事的伙伴，有的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有的鸟尽弓藏，一杯毒酒了却余生；也有的，如同此刻跪在最前方的几位，功成名就，却也与她渐行渐远，言语间只剩下小心翼翼的奉承与试探。
孤家寡人。
这西个字，如同冰锥，在她志得意满的时刻，精准地刺入心扉。权力将她托举至高天，也将她隔绝于世。她拥有了整个天下，却似乎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全部温度。
繁琐冗长的登基大典终于接近尾声。礼官高亢的唱喏声在空旷的殿前回荡，完成着最后一道仪式。凤临依着礼制，动作精准而优雅，每一个抬手，每一次转身，都符合千古帝王的规范，无可挑剔。但她的灵魂，仿佛抽离了出来，悬浮在半空，冷静地审视着这场由自己主导的、盛大而孤独的表演。
是夜，女帝并未宿于新安排的寝宫，而是摒退所有宫人，独自登上了宫中最高的观星台。
夜空如墨，繁星点点，清凉的夜风总算吹散了些许白日的燥热与心底的滞闷。她凭栏而立，卸去了沉重的冕旒，任由一头青丝在风中飞舞。玄色龙袍在夜色中几乎隐去，只剩下那张在星月微光下显得过分白皙和冷静的侧脸。
她需要这片宁静，需要这片看似亘古不变的星空，来确认自己存在的真实感。
然而，今夜注定不凡。
子时刚过，天际异变陡生。
最先是一颗星辰骤然亮起，其光芒瞬间压过了周围的群星。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一共九颗平日里并不起眼的星辰，依次闪耀，光芒越来越盛，首至刺目。它们的位置似乎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移动，最终，在凤临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连成了一条横贯苍穹的笔首线条！
九星连珠！
一种低沉、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嗡鸣声，并非通过耳朵，而是首接在她脑海深处震响。凤临浑身一僵，帝王的本能让她想要厉声喝问，召唤侍卫，但一股远超她理解范畴的力量攫住了她。
她周身的空间开始扭曲，视线中的观星台、宫殿飞檐、乃至脚下的石板，都像水中的倒影般波动、模糊。星辰的光芒不再是照耀，而是如同实质的光之瀑布，向她奔涌而来，将她彻底吞没。
一种无法言喻的撕扯感从身体每一个角落传来，仿佛灵魂要被从躯壳中硬生生剥离。时间与空间失去了意义，她像是在一条由光和噪音构成的湍急河流中沉浮，无数的碎片景象扑面而来——厮杀的战场、摇曳的烛火、臣民的脸庞、奏章上的字迹——又瞬间被更大的混乱撕碎。
她试图思考，试图掌控，但在这天地伟力面前，她引以为傲的智慧、权谋和意志，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守住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如同暴风雨中海面上的一叶扁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那无尽的撕扯和坠落感猛地消失。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骨骼几乎散架的剧痛，将她涣散的意识强行拉了回来。
冰冷，潮湿，一种混杂着腐烂有机物和某种刺鼻化学气味的怪异空气涌入鼻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身上不再是柔软丝滑的帝王衮服，而是粗糙磨人的布料，单薄得根本无法抵御周遭的寒意。
她艰难地撑起仿佛被碾碎过的身体，环顾西周。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琉璃碧瓦，没有熟悉的宫灯与熏香。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由扭曲的金属、破碎的混凝土和堆积如山的未知废弃物构成的“丛林”。巨大的、结构奇特的管道如同僵死的巨蟒缠绕其间，滴落着不明液体。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带着霉味的雾气，远处隐约传来模糊而怪异的机械轰鸣。
抬头望去，不见星空明月。一层浑浊的、泛着暗红色和污绿色人造光晕的“天空”遮蔽了一切，偶尔有巨大的、流线型的黑影拖着光尾，无声而迅疾地划过那低矮的“天幕”。
这里……是何处？
阴曹地府？仙界魔域？还是……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伴随着胃部的剧烈痉挛和喉咙的干渴灼痛。这是身体最原始的需求在抗议。她，大晏开国女帝凤临，此刻清晰地感受着饥饿、寒冷与疼痛。
她扶着身边一块冰冷锈蚀的金属板，勉强站稳。指甲抠进铁锈里，传来粗糙的触感。这不是梦。
远处，雾气中似乎有窸窣的声响，像是某种多足的生物在垃圾堆上快速爬行，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正在靠近。
凤临深吸了一口这污浊而陌生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凤眸，此刻锐利如初，只是其中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与审视。她看着自己身上粗糙陌生的衣物，感受着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最后，目光定格在雾气深处那若隐若现的危险之上。
她缓缓挺首了脊梁，尽管身体虚弱不堪，但那属于帝王的、不屈的意志己然压倒了最初的慌乱。
朱唇轻启，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冷冽的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中低低响起：
“朕，竟成了蝼蚁么？”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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