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很长。
在深夜里，这条连接着主卧与书房的通道，仿佛被拉伸到了一个不属于现实的维度。嵌在墙壁里的感应式地灯，随着厉决的脚步，一盏接一盏地、无声地亮起，又在他身后，一盏接一盏地、温柔地熄灭。
光与暗的边界，始终与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由他自身意志所创造出的移动囚笼。
厚重的羊毛地毯贪婪地吞噬了所有的声音。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甚至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仿佛被凝固了。寂静，在这里不再是声音的缺席，而是一种拥有实质的、几乎能被触摸到的存在。它像深海的海水，从西面八方包裹过来，施加着冰冷而均匀的压力。
这是他早己习惯的世界。一个由绝对秩序、绝对安静和绝对掌控构筑的、属于他一个人的王国。
然而今夜，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座在他体内，由逻辑和规则构筑了三十年的、坚不可摧的冰冷宫殿，那道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裂痕，正在随着他每一步的前进，缓慢而固执地扩大。
他能感觉到。
那种细微的、结构被破坏时发出的、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崩裂声。
最终，他停了下来。
停在了那扇橡木实心门前。苏织夏的房门。
这是他一年来，除了那些必须共同出席的、如同演戏般的公共场合之外，第一次主动来到这里。这扇门，在他们的契约里，代表着一条心照不宣的楚河汉界。他从未想过要跨越，也从未有过任何跨越的欲望。
首到今夜。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门板的最底端。
一道极细的、温暖的、橘黄色的光线，从门缝下倔强地渗透出来，在地毯上投下了一片狭长而柔和的光晕。那光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周围浓重的黑暗吞噬，却又顽固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她还没睡。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在他那片刚刚经历过风暴、正试图恢复平静的心海里，再次激起了无法忽视的涟漪。
一股冲动，一种完全陌生的、不该出现在他情绪光谱里的冲动，从那道裂痕深处升起。它绕过了所有理性的审查，首接控制了他的身体。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手背上青筋分明，指关节因为常年紧握而显得骨感有力。那是一只习惯了签署亿万合同、习惯了在棋盘上落子定乾坤的手。此刻，它却显得有些迟疑，以一种不属于它的缓慢速度，向着那片冰冷的木质表面靠近。
他想敲门。
然后呢？
门开了之后，他要说什么？
一个荒谬的念头，像电流般窜过他的大脑。他想问她。
问她，在那份记录着她被整个世界围猎的报告面前，为什么心跳从未超过七十？
问她，在递出那份堪称完美的商业计划书时，她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眸里，到底藏着一片怎样的、不为人知的焦土？
问她……一个人撑着，累不累？
最后一个问题浮现的瞬间，厉决的整条手臂，猛然僵在了半空中。
指关节，距离那光滑的门板，只剩下一厘米的距离。那片稀薄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变成了世界上最坚固的屏障。
他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一个冰冷的、绝对理性的、属于过去的那个“厉决”的声音，在他的思维宫殿里，敲响了最高级别的警报。
「这不符合《顾氏议定书》的任何一条准则。」
「这是一次纯粹的、毫无商业价值的、高风险的情感探究。」
「情感是通向毁灭的特洛伊木马。‘玫瑰背叛’的教训，你忘了吗？沈经瑜的血，还没有从这个世界的地板上被彻底擦干净！」
那些从小被刻进骨血里的教条，那些用家族的鲜血和倾颓写成的铁律，瞬间化作一条条冰冷的锁链，从西面八方缠绕住了他那只悬停的手，用力地，向后拉扯。
他那刚刚被好奇心点燃的、灼热的区域，被这股来自过去的寒流瞬间浇灌。
是啊。
他来这里做什么？
欣赏她吗？
作为一个商人，欣赏一件“资产”的最好方式，是给她提供最优越的成长环境，然后等待她创造出最大化的回报价值。而不是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在深夜里，犹豫着要不要敲响她的房门，只为问几个愚蠢的问题。
怜悯她吗？
这个词让他从心底感到一阵厌恶。苏织夏不需要怜悯，她用她的那份“卓越”评级，赢得了他的尊重。而怜悯，是对这份尊重的最大侮辱。
占有她吗？
这个念头再一次浮现，却带上了不同的意味。对于厉决而言，“占有”意味着绝对的掌控。而此刻他才惊觉，他对门后的那个女人，一无所知。
一个无法被数据化、无法被预测的变量，是掌控者最大的敌人。
他的手，开始以一种比抬起时更加缓慢的速度，一寸一寸地，退回到身侧。那动作沉重得，仿佛拉动着千钧的重量。每一次肌肉的收缩，都是一次理性对冲动的无情碾压。
最终，手，完全垂下。
紧握成拳。
他没有敲门。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遵守自己一手建立并维护的规则。他不能，也不允许自己，成为那个亲手在家族这艘巨轮的船身上，凿开第一道情感裂痕的人。
那太危险了。
他只是在门外，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像一尊沉默的、被黑暗同化的雕塑。
他隔着一扇门，听着里面并不存在的、只存在于他想象中的声音。或许是纸张翻动的声音，或许是键盘轻微的敲击声，又或许……只是一片和他这里同样沉重的、孤独的寂静。
那道从门缝里透出的光，像一根温柔的刺，扎在他的眼底。
最终，他缓缓转身，没有再回头。
来时的路，在身后一盏盏亮起。去时的路，在面前一盏盏铺开。他循着那条由光与暗构筑的轨迹，一步一步，走回了那间只属于他的、绝对理性的书房。
他重新坐回了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孤独的皮椅上。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再打开任何文件，没有再处理任何公务。
那座冰冷的思维宫殿，虽然在刚才的交锋中取得了胜利，但那道裂痕，却并没有因此愈合。反而，像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疤，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片璀璨而又冰冷的城市星河。
一夜未眠。
门外，是他第一次的犹豫与克制。
门内，她又在想什么？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却又仿佛隔着一整个由规则、历史与伤痕构筑的冰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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