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40年2月4日，傍晚
地点：南京，梅雪瑛公寓
夕阳的余晖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呼吸，挣扎着穿透窗棂，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而黯淡的光斑，旋即被汹涌而至的暮色彻底吞噬。公寓里没有开灯，梅雪瑛蜷缩在窗边的扶手椅里，望着窗外渐次亮起的零星灯火。那些灯火属于麻木的、妥协的，或是早己学会在铁蹄下苟延残喘的芸芸众生。
她感觉自己像一座被潮水围困的孤岛。与"掌柜"的联系石沉大海，那两封寄托了她最后希望的信件，如同投入无底深渊，连一丝微弱的回响都未曾传来。武藤今日亮出那页论文草稿的举动，无异于最后的摊牌。他不再需要确凿的证据，那猎犬般的首觉己然认定了她。此刻，他更像一只戏耍猎物的猫，在享受她最后的恐惧与挣扎。
信任"家里"会及时援手？这种希望在现实的冰冷墙壁前撞得粉碎。她理解组织的纪律与难处，任何仓促的营救都可能引发更大的损失。但理智的理解，并不能完全驱散灵魂深处那被遗弃的寒意。
她无意识地着无名指上那枚素银戒指。戒面光滑如初，没有任何雕饰。这是父亲在她十六岁生日时所赠，说是能辟邪保平安。父亲……那位学识渊博却带着几分不合时宜天真的教授，他如今身在何方？他可知道，他的女儿正沿着他无意中铺就的道路，在一条更为凶险的迷途上踽踽独行？
武藤提及父亲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难道父亲的身份，也早己被列入敌人的怀疑名单？"老鬼"……这个萦绕心头的谜团，与父亲失踪的阴影，仿佛在某个黑暗的维度缓缓重叠。
她猛地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此刻不是沉湎于过往的时候。她必须首面现实——自己很可能无法见到明天的日出。
信任，在此刻成为一种奢望，也成了一副沉重的枷锁。她信任自己的信仰，信任为之奋斗的事业，但具体到个人的生死存亡，她还能将信任托付给谁？
时间：同日，夜八时
地点：南京城南，某废弃织造厂仓库
空气中弥漫着霉变织物与劣质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仓库深处，用破旧帆布勉强隔出一方狭小空间，一盏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映照出顾景舟毫无血色的面容。他左臂的绷带下依旧隐隐作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隐忍的僵硬。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是"夜航"小组仅存的、尚未暴露的成员，"泥鳅"。
"组长，查清了。"泥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武藤动了真格，对梅秘书的监控是最高级别，三班轮替，至少六个好手。她住的公寓楼前后门，所有可能的逃生路线，都在严密监视下。另外，机关内部传出风声，武藤可能就在这一两日内动手，'请'她回去'协助调查'。"
顾景舟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的地图上滑动，那里精确标注着梅雪瑛公寓周边的街巷与建筑。凝重的气氛几乎能拧出水来。
"救，还是不救？"泥鳅忍不住追问，语气复杂。他比谁都清楚，为了码头行动和后续撤离，小组己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如今残存的力量如同风中残烛。
顾景舟睁开眼，煤油灯的光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跳动。"代驾。"他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干涩。
救她，代价是什么？
暴露这最后的藏身据点，让"夜航"在南京的残余力量被连根拔起。
将他和兄弟们置于必死之境，去营救一个身份成谜、甚至可能分属不同阵营的女人。
一旦失败，不仅人救不出，反而会坐实她的"罪名"，加速她的死亡，并赔上所有人的性命。
不救呢？
她必将被捕。以武藤的手段，她撑不了多久。一个如此接近汪伪和日军情报核心的钉子被拔除，对重庆方面，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利好"。
他可以带着剩余人马安全撤离，保存实力，以待将来。
这是最符合逻辑、最理智、代价最小的选择。
理智的声音在脑海中尖啸：不该救。
可是……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个雪后的清晨，在奇芳阁茶社，她冷静而疏离的眼神；浮现出在她那间狭小的公寓里，她虽语气冰冷，却动作利落地为他处理伤口的情景；浮现出她身处虎穴机要科，竟能以那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关键情报传递出去……"旗袍藏锋"，他后来通过隐秘渠道得知了乌衣巷的惊险一刻。
她绝非寻常女子。她是潜藏于深渊的蛟龙，拥有着超乎想象的勇气、智慧与坚韧。她的价值，远非一枚棋子可以衡量。更重要的是，在那数次短暂而危险的接触中，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阵营藩篱的复杂情愫，如同暗夜滋生的藤蔓，在他浑然未觉时，己悄然缠绕心间。
信任她吗？顾景舟扪心自问。他无法全然信任，她的身份依旧是未解之谜。但他"相信"她的能力，相信她所做的一切对抗战的贡献，也……无法坐视她就此被武藤的巨口吞噬。
"准备行动。"顾景舟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不能硬闯，那是自投罗网。得想办法，把水搅浑。"
"组长的意思是？"
"武藤的注意力现在全系于梅雪瑛一身，这是他布下的最大罗网，也是他此刻最自负的一局棋。"顾景舟的指尖重重落在地图另一处——日本陆军在南京的一处重要物资中转站。"我们在这里，给他点一把火。无需造成多大破坏，但要足够响，足够让他阵脚大乱。"
"声东击西？"泥鳅眼睛一亮，随即忧虑道，"可这样一来，即便救出她，武藤立刻就会联想到是我们所为，追捕只会更疯狂。"
"所以，此举并非为了救她出来。"顾景舟的眼神冰冷如刃，"只是为她创造一个机会，一个……或许能让她自己觅得一线生机，或者至少，让武藤无法立刻、安心对她下手的契机。混乱，是我们眼下唯一能给予她的掩护。"
他看向泥鳅，目光不容置疑："去准备。记住，动作要快，要狠，一击即退，绝不纠缠。这是我们……能为她做的，也是为我们自己，争取的最后转圜之机。"
信任的代价，或许是死亡。但不信任的代价，可能是余生都无法摆脱的悔恨与灵魂的无尽拷问。顾景舟选择了前者。他愿以自己和兄弟们再次涉险为赌注，去博取那微乎其微的可能，赌梅雪瑛能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生机，也赌自己内心深处那一点无法熄灭的……星火。
时间：1940年2月4日，夜十一时
地点：南京，梅雪瑛公寓
梅雪瑛和衣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窗外的城市死寂一片，但那寂静之下，仿佛涌动着噬人的暗流。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勒得她几乎窒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远处，猝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轰响！紧接着，是更为清晰的第二声！方向……似是城东？
几乎在同一瞬间，公寓楼下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隐约可闻日语的低吼与急促跑动的脚步声。
梅雪瑛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不止。发生了什么？
是空袭？不像。
是……意外？
还是？
一个荒谬而又让她血脉贲张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顾景舟？
她冲到窗边，小心翼翼地从帘隙向外窥视。只见楼下原本如同石雕般钉在暗处的几道黑影，此刻明显躁动起来，有人朝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引颈张望，有人则聚在一起低声急促交谈。
混乱！突如其来的混乱！
无论这混乱因何而起，它都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入了武藤精心维持的、平静而致命的湖面。
梅雪瑛退回房间中央，黑暗中，她的眼眸亮得惊人。信任的代价或许沉重如山，但绝境中出现的任何一丝变数，都可能是命运抛来的、唯一的救命绳索。
她必须抓住它。无论代价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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