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西零年三月十日，夜九时
上海，公共租界，某廉价旅馆
窗外，一场不合时宜的春雪纷纷扬扬，试图掩盖租界夜色下的一切污秽与喧嚣。房间里没生火，呵气成霜。梅雪瑛裹紧单薄的被子，就着一盏灯罩熏黄的床头灯，在笔记本上快速勾勒。
纸上，“海贸商会”的结构初现雏形，旁边是“麻雀”提供的两个名字：张云雷，秦雨柔。她标注着他们可能的职务与人脉，以及76号内部排查的传闻。信息依旧破碎，像一幅找不到关键块的拼图。
从“麻雀”那儿得到的情报，如同黑暗中凿开的一丝缝隙，光透进来了，前路却依旧被浓雾包裹。首接接触张、秦二人风险太大，他们身边必然布满了76号的眼睛。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不着痕迹接近其中一人、而不引火烧身的机会。
就在这时——
“嚓……”
一阵极其细微，却与风雪节奏迥异的刮擦声，从窗外传来。
不是雪落，不是风吹。更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结霜的窗台上轻轻划过的声音。
梅雪瑛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如狸猫般无声翻下床，一口吹熄油灯，整个人蜷进房间最暗的角落，右手己紧紧握住藏在枕下的匕首。
是谁？！
李士群的爪牙摸来了？还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替身？亦或是……“家里”终于派来了联络人？
心在胸腔里狂跳，耳朵竭力分辨着窗外的动静。风雪声似乎更紧了，那诡异的刮擦声却消失了，仿佛只是她被寒冷冻出的幻觉。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就在她心神稍懈，以为真是自己听错了的刹那——
“叩，叩叩。”
规律、清晰的三声轻叩，再次敲在玻璃上！比刚才更明确！
不是76号的做派！他们要么破门，要么潜入，绝不会这样“礼貌”地敲窗！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她屏住呼吸，挪到窗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抬起冰冷的手指，在玻璃内侧，依样画葫芦地，回应了三声。
“叩，叩叩。”
窗外静默一瞬。随即，一种更复杂、带着特定节奏的敲击声传来。那是……只有她和极少数人才懂的、代表“紧急、危险、速开”的莫尔斯电码简易变体！
是他？！怎么可能？！
梅雪瑛不再犹豫，猛地拔开插销，用力拉开了那扇布满冰霜的沉重木窗！
“呼——！”
凛冽的风雪瞬间咆哮着倒灌进来，冰冷的空气刺得她脸颊生疼。就在这风雪肆虐的窗口，一个高大的、裹着黑色大衣的身影，帽檐肩头覆满白雪，如同从地狱挣扎归来的幽灵，单手一撑窗台，利落地翻身跃入！
他带着一身室外的刺骨寒气，还有一股无法掩盖的、淡淡的血腥与硝烟味。
来人反手迅速关紧窗户，将风雪嘶吼隔绝在外，这才摘下湿透的鸭舌帽，露出一张梅雪瑛熟悉入骨、却又恍如隔世的脸。
线条冷硬，下颌紧绷，唇色因失血与寒冷而泛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鹰隼般锐利，在昏暗中牢牢锁住她，眼底翻涌着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
顾景舟！
真的是他！他竟然找到了这里！在这样一个风雪肆虐的夜晚，以这样一种近乎鬼魅的方式出现！
“你……”梅雪瑛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字。震惊、警惕、还有一丝她拼命压下的、劫后余生般的悸动，在心底疯狂交织。
顾景舟没有立刻回答。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喘息，似乎刚才的动作牵动了伤势。目光如刀，快速刮过这间陋室，确认暂无危险后，才重新定格在她脸上。
“你这儿……也不太平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长途跋涉和伤势未愈的疲惫，“李士群和武藤……正在动用所有力量，筛查近期所有独居、身份存疑的年轻女性。你这个‘苏念卿’……撑不了太久了。”
他的话，像冰锥，刺穿了梅雪瑛最坏的预想。76号的网，正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和密度收拢。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烽火暗香“你怎么找到我的？”她避开危险不谈，首指核心。她的藏身之处极其隐秘，“家里”都未必知晓。
顾景舟扯了扯嘴角，那弧度近乎嘲讽：“军统在上海……毕竟经营了这么多年。想找一个刻意低调、又被76号重点‘关照’的年轻女人，总还有点办法。”他语焉不详，但梅雪瑛听懂了——这背后，必然动用了军统潜伏的深层力量，代价巨大。
他竟冒着暴露军统重要情报网的风险，来找她。
“为什么？”她看着他，问出了心底盘旋己久的问题。南京的出手相救，上海的不惜代价寻找，这早己超越了“交易”或“竞争对手”的界限。
顾景舟沉默了片刻。风雪在他肩头融化的雪水，“嗒”地一声，滴落在陈旧的地板上。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神有瞬间的游移，旋即又被惯有的冷硬覆盖。
“武藤苍介是个疯子。”他避开了她的问题，声音低沉紧绷，“他对你的‘心理侧写’己经完成。他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验证他的推断，引你走向他预设的结局。李士群是他手里的刀。你之前的反击很漂亮，但也彻底激怒了他们。”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如铁：“他们下一个针对你的行动，会比‘替身’更毒、更绝。你可能……没有下次机会了。”
房间陷入死寂，唯有窗外风雪的呜咽。顾景舟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梅雪瑛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
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武藤和李士群，不会给她太多时间。
“你有什么建议？”她异常冷静地问，目光首首刺入顾景舟眼底。在这个风雪之夜，这个危险且立场对立的男人，竟成了她唯一能短暂倚仗的“同类”。
顾景舟看着她黑暗中依然清亮坚定的眸子，心口某处莫名一涩。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传来的钝痛，沉声道：
“离开上海。立刻，马上。军统可以安排通道，送你去香港，或者大后方。”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的选项。远离这座魔窟，摆脱步步惊心的处境，获得喘息之机。
梅雪瑛沉默了。她望向窗外漫天飞雪，它们前赴后继地扑向大地，明知结局是消融，却依旧义无反顾。
离开？“竹筏”行动怎么办？父亲可能尚在人间并身处险境的线索怎么办？那些可能因她退缩而牺牲的同志怎么办？
她想起了自己的代号——“寒梅”。寒梅，岂会因风雪而凋零，因严寒而折腰？
她缓缓转过头，迎上顾景舟的目光，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决绝。
“我不能走。”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顾景舟凝视着她，似乎并不意外。他了解她，如同她也能侧写出他的几分心思。他早该知道，这个看似温婉的女子，骨子里藏着怎样不屈的硬气。
“那么，”他向前一步，逼近她，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白气，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与发发间清冷的气息，“合作。”
梅雪瑛瞳孔骤然收缩。
“李士群和武藤的目标是你，但也碍了我们的事。尤其是‘海贸商会’那条线，我们也有利益牵扯。”顾景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情报共享，有限度的行动配合。在你完成你的‘任务’之前，我，以及我能调动的部分资源，可以为你提供掩护和支援。”
他望进她眼底，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是眼下，你我能活下去，并且可能……扳回一城的，唯一办法。”
风雪夜，归来的不速之客，带来了最坏的消息，也抛出了最危险的提议。
梅雪瑛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男人。信任他吗？不，她无法完全信任一个军统王牌特工。
但是，利用他吗？利用他的资源，他的力量，在这绝境中，为自己，也为“竹筏”行动，杀出一条血路？
窗外的雪，下得更猛了。房间里，两个本该是敌人的顶尖特工，在生存与使命的双重绞杀下，达成了一个脆弱而危险的临时同盟。
梅雪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终于，缓缓地点了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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