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坡山顶的枪声彻底停息后，夜风格外清冷。
在后方七七二团的临时阵地上，程瞎子一夜未合眼。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山顶那面在晨曦微光中缓缓飘扬的红旗，像一尊望眼欲穿的石像。
内心早己被焦虑、不甘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熬成了一锅滚烫的粥。
七七二团的政委端着一搪瓷缸热水走过来，缸壁烫得他不停倒手。
“老程，喝口水暖暖身子吧。”
政委的声音嘶哑，他看了一眼山顶，压低声音。
“看样子，李云龙是打下来了。就是不知道……这代价，到底有多大。”
按照他的经验，独立团就算啃下了这块硬骨头，也得崩掉满嘴牙。
程瞎子没有接水杯，喉结滚动了一下，嘴唇干裂得像是久旱的河床。
“代价？”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股悲凉。
“咱们三百多号弟兄的代价还不够大吗？”
政"委沉默了，是啊，三百多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填了进去，连个响都没听到。
就在这时，一名独立团的通讯兵喘着粗气跑了过来，他身上还带着硝烟的味道，但脸上却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报告程团长！我们团长请您和政委上山顶去看看战果！”
程瞎子和政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
“走，去看看。”
程瞎子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他倒想看看，李云龙到底耍了什么花招，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拿下了这座让他折戟沉沙的山头。
上山的路，对程瞎子而言，是一条酷刑之路。
每一步，都踩在七七二团的伤口上。
沿途，随处可见自己部队冲锋时留下的弹坑，泥土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
一具具盖着白布的战士遗体，被卫生员们默默地抬下来，从他身边经过。
程瞎子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了掌心。
然而，当他们走过己方最后一道阵地，踏上独立团的进攻路线时，程瞎子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太干净了。
独立团进攻时挖掘的那些“之”字形交通壕，除了几处被炮弹波及的塌方，大部分都完好无损。
战壕边缘的泥土上，甚至看不到多少凌乱的脚印。
这说明什么？
说明独立团的弟兄们，根本没有经历过那种反复争夺的拉锯战！
他们就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一样，轻松地走上了山顶！
政委也看出了门道，倒吸一口气，凑到程瞎子耳边，声音都在发颤。
“老程……这……这不对劲啊！”
程瞎子没有回答，他的心，正一点点往下沉。
一种荒谬的预感，笼罩了他。
当他终于踏上李家坡山顶的阵地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呆住了。
日军的尸体遍布各处，残破的阵地上硝烟还未散尽。
但这些鬼子的死状，太诡异了。
绝大部分都是被精准的子弹击中头部或胸口，一枪毙命。
还有一些，则是被某种威力巨大的爆炸物破片，从匪夷所思的角度撕碎。
想象中那种血肉横飞、刺刀见红的惨烈白刃战场面，根本不存在。
整个山顶，就像是一个屠宰场。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那个被彻底摧毁的山崎指挥部废墟前。
那是一个巨大的、向内塌陷的豁口，仿佛被天外陨石正面砸中。
周围的岩石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琉璃状。
这是什么武器？
炮？
什么炮能有这种毁天灭地的威力？
程瞎子的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过去建立起来的军事常识，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怎么样，程兄？”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李云龙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缴获来的日本香烟，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那种标志性的、欠揍的笑容。
他拍了拍程瞎子的肩膀，指着那个巨大的塌陷口，嘿嘿一笑。
“我这待客之道还可以吧？给山崎大佐准备的这口新棺材，够不够气派？”
程瞎子没有理会他的调侃。
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李云龙的胳膊，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声音沙哑。
“李云龙！你给我说实话！”
“你……你们独立团……到底伤亡了多少人？！”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他不相信，不相信有人能用神话般的方式拿下李家坡。
李云龙看着他那副要吃人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掰开程瞎子的手，轻描淡写地弹了弹烟灰，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没多少。”
“从总攻开始到现在，一营那边就报上来三个牺牲的，外加九个擦破点皮的。”
“他娘的，弟兄们一个个都憋着劲儿想跟鬼子拼刺刀，结果还没等冲上去，战斗就结束了，害得老子被骂了好几回。”
“三……三个？”
程瞎子听到这个数字，感觉像是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了自己的头上。
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幸好被旁边的政委一把扶住。
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脑海中，一边是自己阵亡的三百多名弟兄，那一张张年轻而痛苦的面孔在旋转。
另一边，是李云龙轻描淡写说出的那个数字——“三”。
三百对三！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愤、羞愧和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烟袋锅，那是他思考时唯一的慰藉。
手却摸了个空。
他茫然地低下头，才发现那陪伴了他多年的黄铜烟袋锅，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沾满了尘土。
他弯下腰，想去捡。
试了一次，没首起腰。
又试了一次，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李云龙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扶住了程瞎子的胳膊，声音难得地正经了起来。
“行了，老程。”
“这仗，不是你打得不好，也不是你的兵不卖命。”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些崭新的弹壳，眼神变得深邃。
“是时代变了。”
“咱不能再用弟兄们的命，去跟小鬼子的王八壳子硬碰硬了。”
程瞎子靠着李云龙的搀扶，呆呆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战场，嘴里反复念叨着，像个失了魂的孩子。
“这仗……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这到底是怎么打的啊……”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
但同时，一扇通往全新战争世界的大门，也在他面前，发出“嘎吱”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赵刚走过来，默默地将地上的烟袋锅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尘土，塞回程瞎子的手中。
看着程瞎子那张写满了迷茫与震撼的脸，沉声说道。
“老程，欢迎来到新的战场。”
程瞎子握着那熟悉的烟袋锅，终于缓缓抬起头。
眼神中困惑依旧，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以及一丝……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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