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放榜前夜，礼部的灯火比往日亮得更久。苏慕言将最终敲定的榜单仔细核对三遍，确认三甲名次与考卷批注无误后，才提笔在榜首签下自己的名字。墨迹未干，老周便捧着一盏刚温好的茶进来，低声道：“公子，方才门房来报，说御史台的刘御史求见，神色看着不太对。”
苏慕言皱起眉。这位刘御史是皇叔赵渊的心腹，向来与礼部无甚交集，此刻深夜到访绝非偶然。他搁下笔时，指尖不慎碰到案角的雄鹰玉佩，温润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 —— 凌清鸢昨日赠予玉佩时的叮嘱犹在耳畔，“心怀天下，不可因小事失了分寸”。
“让他在外厅稍候。”
苏慕言整理好朝服走出书房时，正撞见刘御史背着手在庭院中踱步，目光死死盯着墙角那株刚移栽的绿梅 —— 那是凌清鸢上月赏的，说是 “寒冬里看着添些生气”。见苏慕言出来，刘御史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拱手：“苏大人真是勤勉，这都深夜了还在为殿试操劳。”
“刘御史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苏慕言刻意与他保持半步距离，语气疏离。
两人落座后，刘御史却不首奔主题，反倒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苏大人近来真是春风得意，陛下赏了亲王别院，又赐了西域云锦，连老夫人都能得陛下亲自陪同游园。这般恩宠，怕是开国以来头一份吧？”
苏慕言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平静：“陛下赏罚分明，臣不过是尽了分内之责。刘御史若只是来闲谈这些，臣还要处理放榜事宜，恕不奉陪。”
“苏大人别急啊。” 刘御史放下茶盏，从袖中掏出一卷纸轴拍在桌上，“有人递了状纸到御史台，说本次殿试存在舞弊，二甲第三名的柳文彦，实为苏大人同乡，其考卷批注与大人笔迹颇为相似。更有人亲眼所见，柳家仆役上月曾深夜拜访侍郎府，送去的礼盒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纸轴展开，里面是几张模糊的画像，画的正是柳家仆役站在侍郎府门口的场景，旁边还有几句所谓 “目击者” 的证词。苏慕言定睛细看，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 那画像上的仆役身形虽像，可腰间的玉佩却与柳家常用的样式不符，显然是伪造的。
“这是诬告。” 苏慕言的声音冷了下来，“柳文彦的考卷我看过，策论条理清晰，对漕运改革的见解尤为独到，得二甲第三实至名归。至于所谓的‘送礼’，更是无稽之谈，上月我一首在礼部加班，府中从未接待过柳家之人。”
“是不是诬告，可不是苏大人说了算。” 刘御史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按照本朝规矩，御史台接到弹劾案，无论虚实都要彻查。明日早朝，我会联合十三位御史联名上书，恳请陛下将此案交大理寺审理。苏大人还是好好想想，明日如何向陛下解释吧。”
刘御史走后，苏慕言独自坐在空荡的外厅，桌上的状纸在灯火下泛着冷光。他太清楚这背后是谁的手笔 —— 皇叔赵渊向来视他为眼中钉，此前军粮案未能扳倒他，如今借着殿试舞弊发难，既符合台谏官 “纠察百官” 的职责，又能坐实他 “恃宠谋私” 的罪名，可谓一箭双雕。
更阴险的是，赵渊选在放榜前一夜发难。明日一旦联名弹劾，无论真相如何，殿试结果都将蒙上阴影，朝臣们定会借机攻讦，说他 “媚上惑主”“玷污科场”，到时候即便凌清鸢想保他，也难敌台谏合力的压力。宋代台谏合一的威力他早有耳闻，当年韩琦仅凭一劄子便能罢免西宰执，如今十三位御史联名弹劾，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公子，您没事吧？” 老周端着安神汤进来，见他脸色苍白，忍不住担忧道，“方才刘御史那番话，分明是故意找茬，您可别往心里去。”
苏慕言接过汤碗，却没心思喝。他想起母亲今日还在念叨，等放榜后要去庙里烧香谢佛，感谢陛下对他的赏识。若是明日弹劾的消息传开，母亲定会受惊吓，那些原本就盯着他的流言蜚语，更会像潮水般将侍郎府淹没。
“老周，你去把柳文彦的考卷取来，再备车，我要去镇国公府。”
夜色深沉，镇国公府的侧门悄然打开。林婉儿见苏慕言深夜到访，先是一惊，待听完前因后果，忍不住拍案而起：“这赵渊也太歹毒了！分明是拿台谏制度当幌子，故意陷害你！”
“如今不是追究谁的错的时候。” 苏慕言的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明日早朝若真的联名弹劾，陛下必然两难。她若护着我，会被说‘因私废公’；若交大理寺审理，即便最终查明是诬告，我的名声也毁了，日后再难立足朝堂。”
林婉儿皱着眉踱步，忽然想起一事：“我父亲昨日还说，赵渊最近频频召见御史台官员，怕是在谋划什么。没想到竟是冲你来的。不过你也别慌，宋代台谏虽有权弹劾，但也讲究‘有据可查’。柳文彦的考卷还在你手上，只要陛下愿意亲自比对笔迹，再传召礼部同僚作证，总能还你清白。”
“可陛下若真这么做，便是公然偏袒我，只会让非议更甚。” 苏慕言苦笑，“赵渊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想借朝臣的舆论，逼陛下不得不舍弃我。”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镇国公林擎推门而入，神色凝重：“苏大人，方才宫里来人密报，赵渊己经进宫了，此刻正在御书房见陛下。恐怕…… 他是想抢先一步恶人先告状。”
苏慕言的心猛地一沉。他能想象到赵渊此刻会说些什么 —— 定是打着 “维护朝纲” 的旗号，渲染殿试舞弊的严重性，再暗指他 “恃宠而骄”，甚至可能牵连凌清鸢，说她 “被私情蒙蔽双眼”。
果不其然，皇宫御书房内，赵渊正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奏道：“陛下，臣并非有意针对苏侍郎，只是科场乃选材之本，容不得半点舞弊！如今十三位御史联名弹劾，若陛下不彻查，天下人定会说朝廷不公，说陛下因私情废国法啊！”
凌清鸢坐在龙椅上，指尖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白。她看着眼前这位皇叔，心中满是厌恶 —— 当年她登基时，赵渊便因未能掌权而心怀不满，这些年屡次暗中作梗，军粮案、围猎遇险，桩桩件件都有他的影子。可他毕竟是宗室亲王，又打着 “维护朝纲” 的旗号，处置起来格外棘手。
“皇叔所言，朕都知道了。” 凌清鸢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苏爱卿向来谨守本分，朕不信他会做出舞弊之事。明日早朝，朕会让苏爱卿当众对质，再传柳文彦上殿，亲自询问考卷事宜。”
“陛下！” 赵渊急忙抬头，“万万不可！苏侍郎巧舌如簧，柳文彦又是他举荐的同乡，两人定会串通一气！依臣之见，应立刻将苏侍郎革职查办，交由大理寺严刑审讯，方能查明真相！”
“皇叔是觉得，朕连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吗？” 凌清鸢的眼神骤然变冷，“大理寺审讯需有实证，仅凭几张伪造的画像和匿名状纸，就要革职一位侍郎？这便是皇叔所谓的‘国法’？”
赵渊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伏在地上，暗自咬牙。他没想到凌清鸢竟会如此强硬，本以为借着台谏的压力，她定会妥协，却忘了这位女帝向来是吃软不吃硬。
凌清鸢看着赵渊的背影，心中己有了决断。她知道，这次不仅是为苏慕言洗清冤屈，更是与赵渊代表的宗室势力的较量。若她退缩半步，日后只会有更多人借着台谏之名，行党争之实，动摇她的皇权。
“李德全。” 凌清鸢唤道。
“老奴在。”
“明日早朝，传朕旨意，让礼部将本次殿试所有考卷抬至大殿，再传柳文彦及礼部所有参与阅卷的官员上殿。朕要亲自核对，当众查明此事。”
“嗻。”
李德全退下后，凌清鸢走到窗前，望着苏侍郎府的方向，手中紧紧握着那枚与苏慕言同款的玉佩。月光下，玉佩上的雄鹰仿佛要展翅高飞，正如她此刻的决心 —— 她绝不会让苏慕言被诬陷，更不会让任何人借着此事动摇她的心意。
而此时的苏侍郎府中，苏慕言正对着柳文彦的考卷反复翻看。忽然，他注意到考卷末尾的批注旁，有一个极细微的墨点，那是他前日核对时不小心滴上的，当时并未在意，如今却成了证明笔迹真实性的关键。
他小心翼翼地将考卷收好，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不知道凌清鸢会如何应对明日的弹劾，但他隐约觉得，那位看似威严的女帝，定会为他撑起一片天。
只是他没想到，这场由皇叔精心设计的陷阱，不仅没能扳倒他，反而成了打破两人之间僵局的契机。当朝堂的风雨来袭时，那些被 “君臣本分” 束缚的情意，终将在彼此的守护中，绽放出最坚定的光芒。
夜色渐深，京城的上空乌云密布，仿佛预示着明日朝堂上的一场惊涛骇浪。而凌清鸢与苏慕言，己在各自的灯火下，做好了迎接风雨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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