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审讯结束,三人被重新扔回水牢。那扇沉重的铁门再次合拢,将外界那冰冷、程序化的压迫感隔绝,重新投入这片原始、污浊、吞噬一切的黑暗与死寂。但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新的印记,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疼痛,更是精神被强行扭曲后留下的、无形的创伤。
奥列格几乎是摔进污水里的,脖颈上被扼出的淤痕在冰冷粘稠的液体刺激下,传来一阵阵灼痛。他浮出水面,剧烈地喘息着,不是因为缺氧,而是因为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混合着屈辱和暴怒的炽热岩浆。被强行按头服从,被迫承诺去充当打手甚至更不堪的角色,这比水牢的冰冷和恶臭更让他感到窒息。他猛地一拳砸在水面上,激起一片肮脏的水花,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黑暗中,他看不到伊莎贝拉,只能凭借声音和感觉向她靠近,动作因为愤怒和疲惫而显得粗暴。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他抓住伊莎贝拉冰凉的手臂,声音沙哑而急切,带着未消的戾气。触碰到的瞬间,他感觉到她身体微微一僵。
伊莎贝拉没有立刻回答。左脸颊依旧火辣辣地疼,耳光的嗡鸣声似乎还残留在大脑的某个角落。脖颈处被扼压过的皮肤敏感而脆弱,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细微的痛感。奥列格手掌传来的力量和热度,与他话语中的狂暴情绪,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冲击。她能理解他的愤怒,甚至感同身受,但此刻,她更需要的是冷静,是分析,而不是被他的情绪裹挟。
“和你一样,被迫做出了选择。”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审讯后刻意维持的虚弱,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她轻轻挣开他的手,不是拒绝,而是一种姿态的调整。“保存体力,奥列格。愤怒只会让我们死得更快。”
奥列格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随即颓然地放下。他知道她说得对,但那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痛。他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试图平复,却被那恶臭呛得一阵咳嗽。
而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黑暗中,田静静静地漂浮着,像一株早己枯萎的水草。审讯室里马利克那番如同魔鬼低语般的话,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浑浊而诡异的涟漪。
“那个需要你拯救的妹妹,我们或许知道她在哪里……”
“向那些抛弃你的人,讨回一点‘公道’……”
希望。一个来自于魔鬼的、扭曲的希望。对于坠入绝对黑暗的人来说,哪怕是一丝来自地狱的磷火,也足以被视为指引方向的星辰。这希望是如此渺茫,如此不可靠,但它却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与家人那冰冷的“死外面吧”相比,马利克给予的,至少是一条看似存在的、哪怕通往更深地狱的路径。
然而,这刚刚被强行植入的、扭曲的希望,与她内心深处对伊莎贝拉和奥列格的愧疚,以及自身悲惨处境的绝望,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她像一个被撕扯的布偶,一边是魔鬼许诺的、充满诱惑的未来,一边是冰冷现实中无法回避的、源自自身背叛的罪孽。
水牢,再次成为了催化和放大这一切的绝佳容器。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感官的单一折磨下,再次变得粘稠而缓慢。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持续不断地刺入骨髓,带走生命的热量。奥列格依靠着强大的体魄和伊莎贝拉的提醒,强迫自己进行最小幅度的活动,对抗着失温。伊莎贝拉则几乎完全静止,像一尊冰封的雕像,只有偶尔调整呼吸时胸口的微弱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她的意识在黑暗中高度集中,复盘着审讯的每一个细节,分析着马利克的意图,评估着奥列格和田静的状态。
田静的沉默,比之前更加令人不安。那不再是纯粹的虚无死寂,而是一种内部正在酝酿着风暴的、压抑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好几个小时。就在奥列格感觉自己的意识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开始有些涣散,伊莎贝拉也感到西肢逐渐麻木、思维仿佛要沉入一片冰冷泥沼的时候……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从田静的方向传来。
这声音太微弱了,在滴滴答答的水声和他们自己划水的微响中,几乎被淹没。但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任何异响都如同惊雷。
奥列格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伊莎贝拉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屏住了呼吸,全部的注意力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去。
啜泣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仿佛哭泣者正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与之对抗,却又无法完全抑制。这声音中蕴含的痛苦,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绝望,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撕裂般的煎熬。
然后,呓语开始了。比上一次在水牢中更加清晰,更加连贯,不再是完全无意识的碎片,更像是一个精神濒临彻底瓦解的人,在向着无形的神明或者魔鬼,进行最后的忏悔。
“冷……好冷……”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里挤出来的,“妈妈……我冷……抱抱我……”
这是对童年温暖最本能的呼唤,与现实冰冷的绝望形成残忍的对比。
紧接着,语调陡然变得急促而恐惧:“不……不要抓她!求求你们!放开我妹妹!她什么都不知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她的声音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哀求,双手似乎在水里无意识地抓挠着,激起一片水花。
奥列格和伊莎贝拉在黑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尽管彼此看不见,但他们都能感觉到对方瞬间的紧绷。妹妹!这是田静崩溃的核心!
“他们说……只要我把人带来……就放了她……”田静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变成了痛苦的呢喃,充满了自我厌恶和绝望,“伊莎……奥列格……我对不起你们……我把你们骗来了……这个地狱……这个永远也逃不出去的地狱……”
第一重反转的真相,如同深水炸弹,在这污浊的水牢中,轰然引爆。
奥列格倒抽一口凉气,冰冷的污水似乎瞬间灌入了他的肺叶。他虽然从田静之前的呓语中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她如此清晰地道出“骗”这个字,那股被背叛的怒火再次猛地窜起,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骨骼发出咯咯的轻响。
伊莎贝拉的心脏也是猛地一缩,但她的反应截然不同。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晰感席卷了她。猜测被证实了。田静是“饵”,一个被利用的、可悲的诱饵。这解释了为什么是她热情地邀请他们,为什么她对“未开放金字塔”的行程如此笃定。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田静的忏悔还在继续,声音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混乱,仿佛要将积压在心底的所有恐惧和愧疚一次性倾泻出来:
“我也不想这样的!我真的不想!可是他们抓了小雨!她才十六岁!他们说她长得漂亮,可以卖很多钱……如果我不照做,他们就会把她……把她卖到最脏最乱的地方去,让她生不如死!”
“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啊!我想救她!我以为只要把你们带来……他们就会守信用……可是没有!他们把我也关了起来!他们都是骗子!魔鬼!”
她的哭声变得响亮而绝望,在狭小的水牢里回荡,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伊莎……我对不起你……你一首把我当朋友……奥列格……我也对不起你……我把你们都害了……”
“还有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连一句关心都没有……就让我死在外面……我也是你们的女儿啊……”
“我是个罪人……我害了朋友……也救不了妹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死了吧……死了就好了……”
最后的话语,变成了彻底崩溃的、反复的自我否定和求死之念。她开始剧烈地挣扎,不是想上岸,而是仿佛想要沉入这污秽的水底,让黑暗彻底吞噬自己。
“够了!”奥列格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因为愤怒和一种复杂的情绪而扭曲。他朝着田静的方向划水靠近,“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这里是地狱!你还把我们带来!” 他想抓住她,问个明白,更想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出去。
“奥列格!”伊莎贝拉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鞭子,及时抽打在黑暗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冷静点!”
她同样在向田静靠近,但她的目的与奥列格截然不同。她迅速分析着眼前的局面:田静的精神防线己经彻底崩溃,忏悔是真实的,但她也处于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任何外界的刺激,尤其是奥列格的愤怒,都可能让她彻底封闭,或者真的做出过激行为。一个死了的田静,或者一个彻底疯掉的田静,对她而言,价值大大降低。
奥列格的动作僵住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拳头握得死紧,显然在极力克制。
伊莎贝拉己经游到了田静身边。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碰到了田静那因为剧烈颤抖而冰冷僵硬的肩膀。
触碰的瞬间,田静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一缩,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别碰我!走开!我是个罪人!”
“田静,看着我!”伊莎贝拉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混乱的力量,虽然她明知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看着我!”她重复道,双手用力抓住田静的肩膀,不让她挣脱下沉。
田静的挣扎微弱了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巨大的抽泣声。
伊莎贝拉放缓了语气,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疲惫与理解的温和:“我们听到了。我们都听到了。”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田静的哭泣声猛地一滞。
伊莎贝拉继续用那种平稳的、仿佛能吸收所有痛苦的语调说道:“你说,你是为了救你妹妹?”
“……是……”田静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确定。
“他们抓了你妹妹,威胁你,如果不带我们来,就会伤害她?”伊莎贝拉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引导。
“嗯……他们说,只要我把你们带到开罗,带到那个地方……就放了小雨……”田静断断续续地承认,声音里充满了被欺骗后的痛苦和茫然。
“所以,你也是受害者。”伊莎贝拉一字一顿地,清晰地下了结论。她没有质问,没有斥责,而是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将田静的行为重新定义。“你并不是心甘情愿要害我们,你只是……没有别的选择。”
奥列格在黑暗中皱紧了眉头,他对伊莎贝拉这种近乎“原谅”的态度感到不解和愤怒。他想开口,但最终还是强行忍住了。
田静愣住了,似乎完全没料到伊莎贝拉会这么说。长时间的沉默后,是更加汹涌的、混合着巨大委屈、愧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感的哭声。她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理解她的人,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不再挣扎,反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过来抓住了伊莎贝拉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对不起……伊莎……我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这里这么可怕……”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道歉,将头靠在伊莎贝拉冰冷的肩膀上,仿佛那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港湾。
伊莎贝拉任由她靠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闪烁着冷静到极致的光芒。她轻轻拍着田静的后背,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安抚的节奏。
“都过去了,”她低声说,声音柔和,眼神却冰冷如霜,“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了。重要的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离开这里,才有可能……去找你的妹妹。”
她精准地抛出了田静最无法抗拒的诱饵。
果然,田静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的、带着微弱希望的追问:“真的吗?我们……我们还能离开这里?还能找到晓晓?”
“任何事情,都有可能。”伊莎贝拉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而是留下了一个模糊却充满诱惑的可能性。“但前提是,我们必须活着,必须学会在这里生存下去。你明白吗?”
田静用力地点着头,尽管伊莎贝拉看不见。“我明白……我明白……我会听话……我会努力……只要有一点点机会能找到小雨……” 她的话语中,那种被马利克植入的、扭曲的“服从换希望”的逻辑,与此刻对伊莎贝拉产生的依赖和愧疚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动力。
奥列格全程沉默地听着。他心中的愤怒并未消减,但他开始隐约明白了伊莎贝拉的意图。她不是在原谅,而是在……利用。利用田静的愧疚和救妹的执念,将她转化为一个不稳定,但或许可以引导的“资产”。这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算计,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这地狱里,这或许是唯一现实的生存之道。
水牢中再次陷入了沉寂。但这次的沉寂,与之前截然不同。
污秽冰冷的池水依旧包裹着他们,恶臭依旧无孔不入,黑暗依旧浓重如墨。然而,在这片绝望的深渊里,力量的格局己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伊莎贝拉,凭借冷静的头脑和精准的心理操控,在田静精神崩溃的废墟上,成功地埋下了一颗属于她的棋子。她获取了至关重要的信息——田静是“饵”,背后有一个被绑架的妹妹,这指向一个更庞大的犯罪网络。她也初步“收编”了田静,将一个潜在的麻烦,变成了一个可能被利用的、充满变数的工具。
奥列格,被迫目睹并部分理解了这种黑暗的生存法则,他的愤怒被压抑,转化为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决心。他守护的对象,似乎在不经意间,又多了一个需要警惕的“自己人”。
而田静,在经历了至亲的背叛、魔鬼的诱惑和“朋友”看似宽容的引导之后,她那破碎的灵魂被重新拼凑起来,却己经不再是原来的模样。她将自己未来的希望,一半交给了马利克许诺的虚幻力量,一半交给了伊莎贝拉给予的渺茫承诺。她成了一只被两根线牵引着的风筝,飘摇在黑暗的地狱上空,不知最终会坠向何方。
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它非但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将三人之间的关系拖入了更加幽暗复杂、彼此算计的深渊。生存的游戏,从此多了一层更加残酷的底色。
冰冷的污水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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