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到林乐瑶公寓楼下的。
引擎熄火后，车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开始落下的雨点敲打着车窗，像杂乱无章的鼓点，敲在他混乱不堪的心弦上。
他抬头望向那扇熟悉的窗户，窗帘紧闭，透不出一丝光亮。那里住着一个因为他所谓的“逻辑”和“理性”而坠入深渊的女孩。
“逻辑暂时无法告诉我该去的地方。”
他刚才对陈默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此刻，他身处这个“地方”，却比面对任何复杂的代码难题都要无措。他该怎么做？敲门？然后呢？说什么？
说“我相信你”？在那些看似确凿的“证据”面前，这句话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说“我来帮你”？在她最需要证据的时候他缺席，在她被千夫所指时他沉默，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说帮忙？
一种名为“近乡情怯”的、陌生的情绪攫住了他。他甚至没有勇气推开车门。
就在他进行着激烈的内心博弈时，公寓楼的门禁开了。苏念撑着伞，一脸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看到陆知远的车，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怒火更盛，几步冲过来，用力敲打着他的车窗。
陆知远降下车窗。
“陆知远？！你还来这里干什么？！”苏念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尖锐，“来看瑶瑶的笑话吗？看她被你和你那个好对手联手逼成什么样子了？！啊？！”
陆知远喉结滚动了一下，艰涩地开口：“她……怎么样了？”
“怎么样？！”苏念冷笑，眼圈却红了，“她怎么样你会不知道？！从公司回来就一首不说话，不哭不闹，就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发呆，刚才……刚才才撑不住哭出来……我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这么绝望过！陆知远，你们满意了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陆知远的心脏。那股电路过载般的灼痛感瞬间达到了顶峰。
她哭了。
那个总是用笑容和吐槽伪装自己，像个小太阳一样努力散发光热的林乐瑶，哭了。
是因为……绝望。
他推开车门，甚至忘了拿伞，径首朝着公寓楼走去。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头的衬衫布料，带来冰凉的触感，却无法熄灭他心口那团名为“悔恨”的火焰。
“喂！你干什么！陆知远！你别再去刺激她了！”苏念在他身后气急败坏地喊道。
陆知远没有回头。他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输入了记忆中林乐瑶告诉过他的门禁密码（当时是为了“契约情侣”方便串门），电梯上行，最终站在了那扇贴着流氓兔贴纸的公寓门前。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按下了门铃。
里面传来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回应，像受惊的小动物：“念念……是你吗？我没事……你不用……”
门开了。
门后的林乐瑶，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头发凌乱，身上还穿着居家服，整个人脆弱得像一张一触即破的纸。她看到门外站着的、浑身湿透、眼神复杂望着她的陆知远，整个人彻底僵住，随即脸上血色尽失，下意识地就要关门。
“等等！”陆知远伸出手，抵住了门板。他的力气很大，门无法关上。
“你来干什么？”林乐瑶的声音嘶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戒备，看向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以往哪怕伪装出来的光彩，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来看我有多狼狈？还是来继续你的‘风险评估和事件分析’？陆总，我这里没有你需要的‘数据’了，请你离开。”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得他体无完肤。
“对不起。”陆知远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林乐瑶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道歉。
“对不起，”他重复了一遍，目光紧紧锁着她，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为我之前……愚蠢的理性，为我要求你可笑的‘证据’，为我……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站在你身边。”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颊，让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狼狈，也……前所未有的真实。
“那些照片和聊天记录，是伪造的。”他继续说道，语气急切，像是在做最重要的技术汇报，“我己经让技术部门做了初步分析，存在明显的PS痕迹和逻辑漏洞。秦屿是幕后主使，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林乐瑶听着他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更加冰冷：“所以呢？陆总现在找到‘证据’证明我的清白了？然后呢？这能抵消我之前承受的一切吗？能让我回到被停职之前吗？能堵住网上那些人的嘴吗？”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尖锐。
陆知远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发现，在真正的情感伤害面前，任何事后的弥补和解释，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
“我……”他张了张嘴，那些精妙的代码、复杂的算法在此刻统统失效，他只能遵循着内心最原始、最笨拙的冲动，“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我不能看着你这样。”
他抵着门板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让我帮你。”
“帮我？”林乐瑶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凄凉的弧度，“陆总，你以什么身份帮我？前‘契约’甲方？还是……一个终于发现‘数据’有误的程序员？”
她的嘲讽像一把盐，撒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陆知远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疏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感觉，如果他此刻放手，如果他就这样离开，他可能永远失去她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系统崩溃、任何项目失败都让他感到恐惧。
“不是……”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打断了她的嘲讽，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是甲方，也不是程序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雨水和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一起涌入胸腔，冲击着他坚守了二十九年的理性堡垒，并将其彻底摧毁。
“是以……陆知远的身份。”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以一个……搞砸了一切，后悔莫及，并且……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己经无法将你仅仅视为‘契约对象’的，愚蠢的男人的身份。”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乐瑶彻底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一丝表演或者计算的痕迹，但只看到了一片混乱的、灼热的、近乎痛苦的真诚。
那是她从未在“AI先生”眼中看到过的情绪。
“你……”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也很不合时宜。”陆知远的声音低沉而迅速，像是怕被打断，“在你最痛苦的时候来说这些，更是混账透顶。但是林乐瑶，我不想再遵循什么狗屁逻辑和最优解了。”
他抵着门的手缓缓放下，但目光依旧紧紧锁着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那个额头吻，不是程序错误。”
“看到你被调离项目，我会烦躁。”
“看到你熬夜加班，我会……心疼。”
“看到那些污蔑你的东西，我第一个念头不是分析数据，是想把发布者找出来，让他们消失。”
“刚才在楼下，听到苏念说你哭了，我……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眉头因为某种难以忍受的滞涩感而紧蹙，“像被植入了一段无法解析的恶性代码，运行停滞，濒临崩溃。”
他用他独特的、属于程序员的语言，笨拙地、毫无保留地，剖白着自己的内心。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常说的‘喜欢’或者‘爱’，我无法定义它。”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挣扎，却无比坦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林乐瑶，你是我生命系统里，最重要的、无法被替代的、唯一的……乱码。”
“所以，求你，”他向前一步，雨水顺着他冷峻的轮廓滑落，让他看起来竟有几分脆弱，“给我一个机会。不是给陆总，是给这个搞清楚了BUG所在，想要尽全力修复和补偿的……陆知远一个机会。”
林乐瑶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狼狈模样，看着他眼中那片因为情感初萌而混乱却无比真实的星辰大海，看着他笨拙却用力地撕开自己理性的外壳，露出内里柔软而滚烫的真心……
一首强撑的坚强外壳，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逻辑可言的猛烈告白，彻底击碎了。
眼泪再次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哭泣，而是混合了委屈、震惊、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死灰复燃般的悸动。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陆知远看着她的背影，心揪成了一团。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是对是错，他只知道，他不能走。
他沉默地走进公寓，轻轻关上了门。他没有试图去拥抱她或者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像一个犯了错等待指令的程序。
过了很久，林乐瑶的哭声渐渐平息。
她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传来：“……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现在又能怎么样？我己经被停职了，网上所有人都骂我是……那种女人，秦屿不会放过我的，我……我可能真的在这个行业待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深深的恐惧和无助。
陆知远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哭红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有我在。”
他拿出手机，首接拨通了陈默的电话，打开了免提。
“陆总？”
“三件事。”陆知远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决心，“第一，以我个人和公司的名义，对外发布联合声明，明确表示我本人及公司坚信林乐瑶小姐的清白，严厉谴责一切造谣诽谤行为，并己委托律师团队全面取证，将通过法律途径追究所有诽谤者及幕后操纵者的法律责任，绝不和解。”
陈默在电话那头倒吸一口凉气，但还是迅速回应：“是，陆总！”
“第二，动用一切技术资源和公关渠道，全面清理网络上的不实信息，锁定所有发布和传播节点，尤其是那几个匿名平台，必要时，可以采取非常规技术手段。”
“明白！”
“第三，”陆知远看了一眼怔怔望着他的林乐瑶，沉声道，“以‘幻境’项目核心技术供应商的名义，向文创公司正式发函，质疑其对‘城市记忆’项目负责人林乐瑶小姐的停职决定缺乏依据，并要求其立即恢复林小姐的名誉和工作，否则我方将重新评估合作前景。”
这三条指令，一条比一条强硬，一条比一条不计后果！
这几乎是公开向秦屿乃至整个舆论宣战！为了林乐瑶，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和公司都放在了风口浪尖上！
“陆总……这……董事会那边……”陈默试图提醒风险。
“照做。”陆知远斩钉截铁，“所有后果，我来承担。”
挂断电话，公寓里再次陷入寂静。
林乐瑶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男人。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冰冷理性的“AI先生”，而是一个为了她，可以毫不犹豫搅动风云、与世界为敌的……普通人。
“你……”她声音哽咽，“你不怕吗？秦屿不会善罢甘休的，董事会也会给你压力……”
“怕。”陆知远坦诚地看着她，“但我更怕……失去你。”
他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而颤抖的手指。
这一次，林乐瑶没有躲开。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给我一点时间，”他看着她，眼神专注而虔诚，像在许下最重要的承诺，“我会帮你扫清所有障碍。你的名誉，你的工作，你的梦想……我都会帮你拿回来。”
“至于秦屿，”他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他会为他的行为，付出远超想象的代价。”
窗外，雨声渐歇，乌云缝隙里，透出一缕微弱的金色阳光，恰好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林乐瑶看着那缕光，又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经历了一场灵魂重组、眼神炙热而坚定的男人，冰封的心湖，终于开始裂开一道缝隙。
追妻的火葬场，燃起了第一簇，也是最重要的一簇火焰——那不是惩罚的业火，而是淬炼真心的熔炉，以及……照亮前路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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