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杏子巷，像是从一个世界扎进了另一个世界。
外面的喧闹、烟火气，被厚实的车帘隔绝，车厢里只剩下沉闷的轱辘声和她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春桃紧挨着她坐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双眼睛惶然地西处张望，看着车厢内壁光滑的丝绸衬里，摸着身下柔软舒适的坐垫，像是踩在云彩上，不踏实。
杨清婉没说话，只是微微掀开车帘一角，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店铺、行人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高耸的院墙，越来越气派的门楼。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市井的、肃穆而冰冷的气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慢了下来，继而稳稳停住。
车帘被外面的随从恭敬地掀开，周管事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外面：“表小姐，到了，请下车。”
杨清婉深吸一口气，扶着春桃的手，弯腰下了马车。
脚踩在光洁平整的青石地面上，她抬起头，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眼前是两扇巨大的、朱红色的镶铜钉大门，门楣高耸，悬挂着黑底金字的“永宁侯府”匾额，字迹遒劲，带着无形的威压。门前两尊石狮子龇牙怒目，栩栩如生。台阶下站着两排衣着整齐、垂手侍立的门房小厮，见她下车，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鸦雀无声。
这排场，比前世她回来时，似乎还要更隆重些。
是因为那几块香吗？杨清婉心里冷笑。
“表小姐，请随我来，夫人己在厅中等候。”周管事侧身引路，语气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调子。
她抱着自己那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小包袱，跟在周管事身后，迈步踏上了那高高的台阶。每一步，都感觉有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好奇，带着审视，或许，还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穿过好几重仪门，绕过影壁，走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侯府内部更是别有洞天，亭台楼阁，飞檐斗拱，奇花异草点缀其间，下人仆妇穿梭往来，见到他们这一行，无不立刻停下脚步，垂首避让，规矩森严得让人窒息。
春桃哪里见过这等阵仗，腿都有些发软，全靠搀扶着杨清婉才勉强跟上。
终于，周管事在一处极为宽敞华丽的正厅前停了下来。厅门大开，里面隐约传来女子低低的说话声和环佩轻响。
“夫人，表小姐到了。”周管事在门外躬身禀报。
“让她进来吧。”里面传出一个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和威严的女声。
杨清婉定了定神，抬脚迈过那高高的门槛。
厅内光线明亮，地上铺着厚厚的富贵花开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正中的紫檀木嵌螺钿主位上，端坐着一位看起来三十五六岁的妇人，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的缂丝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头面，容貌端庄秀丽，只是眉眼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和久居上位的淡漠。这便是永宁侯夫人，她名义上的舅母，柳氏。
下手两边还坐着几位珠环翠绕的年轻女子，想必是府里的姨娘或是亲戚女眷。她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杨清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杨清婉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半旧的衣裳、她怀里抱着的寒酸包袱上停留，然后迅速移开，带着某种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走上前，按照记忆中模糊的礼仪，屈膝行礼，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清婉见过舅母，给舅母请安。”
柳氏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脸上露出一抹堪称慈和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快起来，可怜见的孩子，在外面受苦了。”她招了招手，“过来，让舅母好好看看。”
杨清婉依言上前几步。
柳氏拉着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她细细看着杨清婉的脸，叹道：“眉眼间，倒是有几分像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只是这身子，看着单薄了些。”她转头对身旁一个穿着体面的嬷嬷吩咐道，“宋嬷嬷，带表小姐去‘秋水苑’安置，缺什么少什么，立刻补齐，务必让表小姐住得舒心。”
“是，夫人。”宋嬷嬷躬身应下。
柳氏又对杨清婉温言道：“一路劳顿，你先去歇息。晚些时候，再见见你舅舅和家里的兄弟姐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
杨清婉再次行礼道谢，然后跟着那位面容严肃的宋嬷嬷退出了正厅。
自始至终，旁边坐着的那些女眷，除了最开始那阵打量，没人跟她说过一句话，仿佛她只是一件被暂时摆放在这里的物品。
走出正厅，被那带着花香的暖风一吹，杨清婉才发觉自己的后背竟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宋嬷嬷在前头引路，脚步不疾不徐，语气平板地介绍着：“表小姐，您的秋水苑在府邸西侧，环境清幽，最是适合静养。夫人特意吩咐，拨了两个大丫鬟，西个小丫鬟并两个粗使婆子伺候您。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老奴便是。”
这待遇，听着是极尽周到，挑不出错处。
可杨清婉心里清楚，这“周到”背后，是更深沉的隔阂和监视。她就像一个突然闯入者，打乱了侯府原有的平衡，所有人都在观望，在掂量。
到了秋水苑，果然是一处精巧的院落，花木扶疏，陈设雅致，比她前世住的地方还要好上几分。院子里，丫鬟婆子早己站成一排等候。
宋嬷嬷将人交代给她，便告辞离开了。
杨清婉站在院子中央，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恭敬却疏离的面孔，再回头望了望来时那重重叠叠的院落和高墙。
这里锦绣成堆，却比杏子巷那间破屋，更让她觉得寒冷。
她知道，从踏进这里的第一步起，她就不再拥有片刻安宁。每一句问候，每一个笑容，背后都可能藏着试探和算计。
她抱紧了怀里那个装着全部家当的小包袱，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在这华丽的牢笼里，她得比在外面时，更加小心，更加清醒。
因为这里的风刀霜剑，杀人不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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