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殿的大门合拢，仿佛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殿内炭火噼啪，却驱不散那渗入骨髓的寒意。祝蘅枝主仆二人，连同那六名如同哑巴傀儡般的宫人，便成了这座冰冷宫殿里仅有的活物——如果那六人也能算作“活”的话。
最初的半日，是在极致的安静与压抑中度过的。霜降强忍着不适，指挥着那几名宫人将带来的箱笼行李归置妥当。整个过程，除了必要的、简短的指令和应答，再无他声。那几名宫人动作麻利，效率极高，眼神却始终低垂，不与任何人对视，仿佛只是没有感情的工蚁。
祝蘅枝坐在窗边的黑檀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己凉透的茶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每一名宫人。她在观察，也在适应。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充满了无形的压力，逼迫着她必须尽快调整呼吸的节奏。
她注意到，那名负责擦拭多宝阁的宫女，在擦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指尖会若有若无地拂过架子的背面。那名垂手侍立在门边的内监，耳朵似乎总是微微朝向殿内，捕捉着细微的声响。就连那个看似最木讷、负责看守炭火的小宫女，添炭的动作也带着一种异样的精准，仿佛在计算着每一块炭燃烧的时间。
无处不在的监视。
这种感觉，比在楚国时被嫡母安插眼线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在楚国，那些眼线至少还有情绪，有欲望，可以揣摩，可以利用。而这里的监视，是冰冷的，程序化的，仿佛只是这庞大宫殿运行机制的一部分，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是谁的监视？太子秦阙？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只有他吗？
蓟州行宫那位态度不明的皇后？还是燕国朝中其他对这门婚事、对她这个楚国公主心存疑虑的势力？
悬念如同蛛网，悄然织就，将她笼罩其中。
傍晚时分，孙德海带着几名内监送来了晚膳。膳食不算简陋，但也绝称不上精美，多是些炖煮的肉食和面点，口味偏咸重，与楚国的精致饮食大相径庭。送膳的内监同样沉默，摆好膳食后便躬身退下，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用膳时，祝蘅枝尝试着对布菜的那名宫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声道：“有劳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布菜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回殿下，奴婢没有名字，编号丙十七。”
编号？
祝蘅枝心中凛然。连名字都被剥夺，只剩下冰冷的编号，这是何等彻底的去人格化？
她不动声色，继续用温和的语气道：“丙十七？本宫记下了。这北地的膳食，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丙十七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布菜，仿佛未曾听见。
第一次尝试，无功而返。
晚膳后，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殿内点起了灯烛，但光线依旧昏暗，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晃动的鬼影。
祝蘅枝以需要静读为由，只留霜降一人在内殿伺候，将其余宫人都遣到了外间。
“殿下，这里……太可怕了。”霜降这才敢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那些人，都不像活人……”
“噤声。”祝蘅枝低声道，目光警惕地扫过门窗。在这地方，隔墙有耳是必然的。“害怕无用。我们要做的，是尽快熟悉这里，找到……可能的机会。”
她从妆奁里取出几件不算起眼但成色极好的金簪、玉镯，递给霜降：“明日开始，你试着接触他们。不要首接问什么，只是‘赏赐’。观察他们的反应，谁的眼神有瞬间的波动，谁的手指会下意识蜷缩，谁……在接过赏赐时，会有一丝极短暂的犹豫。”
她需要甄别。这些麻木的躯壳里，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属于“人”的情感和欲望？哪怕只有一丝，也可能成为她在这黑暗中窥见一线光明的缝隙。
“是，殿下。”霜降将首饰小心收好，脸上依旧带着惧意，但眼神己然坚定起来。
是夜，祝蘅枝躺在坚硬而冰冷的床榻上，毫无睡意。殿外风声呜咽，偶尔夹杂着玄甲卫士换岗时甲胄摩擦的铿锵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蛾，被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注视着，任何一点细微的挣扎，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然而，坐以待毙绝非她的性格。
她开始在心中梳理今日所见的一切。东宫的布局，宫人的行为模式，那种无处不在的、强调秩序和控制的氛围……这一切，都在指向那个尚未谋面的太子，秦阙。
他是一个将自身领地打造成铁桶一般的男人，多疑，谨慎，暴戾，不容许任何失控的因素存在。那么，他对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太子妃”，又会抱有何种态度？
是视为一个不得不接收的、象征意义的摆设？
还是一个需要严加看管、随时可能引爆的麻烦？
或者……他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她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
但恐惧之中，也蕴藏着机会。如此严密的监控，恰恰说明了他的在意——哪怕是负面意义上的在意。一个完全被忽视的棋子，才是真正的死棋。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冰冷的墙壁，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监视吗？
那就让他们监视好了。
她会让他们看到，一个符合他们预期的、温顺、安静、甚至有些怯懦的楚国公主。
而在那层伪装之下，她会像最耐心的猎人，等待着，观察着，寻找着这座钢铁堡垒最细微的裂缝。
夜还很长。
东宫的第一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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