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亮,整个楚宫却己彻底苏醒,为一场盛大的仪式运转起来。
锦瑟院内,烛火通明。祝蘅枝如同一个精致的偶人,任由内务府派来的嬷嬷和宫女们摆布。沐浴、熏香、更衣、梳妆。每一道程序都遵循着古老的礼制,庄重而繁琐。
那身嫁衣,并非她曾见过的大燕狼首图腾式样,而是楚宫尚服局连日赶制的、符合楚国公主和亲规制的礼服。层叠逶迤的广袖,以金线银丝绣着繁复的凤穿牡丹图案,裙摆曳地数尺,用料之奢华,做工之精巧,堪称绝世。颜色是楚国皇室专属的深绯,浓郁得近乎血色,衬得她本就莹白的肌肤,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透明感。
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上头顶,缀下的珠珞流苏遮住了她大半容颜,只露出一点精致的下颌和涂抹了胭脂的、紧抿的唇。镜中的女子,华美尊贵,却没有一丝新嫁娘应有的喜悦与羞涩,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肃穆与冰冷。
“殿下,时辰将至,该启程前往太庙了。”礼官在门外高声唱喏。
祝蘅枝缓缓起身,沉重的嫁衣和凤冠让她每一步都需走得极其沉稳。霜降上前,为她披上一件同样绣着金凤的绯色斗篷,然后默默退至她身后一步之遥。经过佛前血火的清洗,如今能近身跟随她的,只剩下霜降和几个背景干净、沉默寡言的新面孔。
殿门大开,晨间的冷风裹挟着湿意涌入,吹得珠珞轻响。宫灯在微熹的晨光中显得黯淡,长长的宫道上,仪仗早己肃立等候。羽林卫甲胄鲜明,宫娥内监手持宫扇、香炉、节杖,排成望不到尽头的队伍,寂静无声,唯有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盛大无比的排场,不是为了祝福,而是为了彰显楚国的威仪,为了将她这枚棋子,风光地送入命运的棋局。
※※※
太庙,供奉着楚国历代帝后神位的圣地,庄严肃穆,平日里连皇子公主未经传召亦不得轻易踏入。今日,却为她和亲之事而开启。
车队在太庙前巍峨的汉白玉广场停下。祝蘅枝扶着霜降的手,踏着铺陈开来的猩红地毯,一步步走向那巍峨的殿宇。裙裾曳过冰冷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文武百官按品阶分立两侧,朱紫满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怜悯,有漠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靠“自请”才获得公主之名的庶女,一个即将被放逐蛮荒的棋子。
她看到了站在百官前列的父亲祝公明。他穿着隆重的朝服,垂眸敛目,神情是一贯的恭谨,仿佛那日家宴上短暂的失态从未发生,仿佛那个险些葬身火海的不是他的女儿。王氏站在命妇之中,妆容精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公主母亲”的悲戚与荣光。
祝蘅枝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平静地掠过他们,如同掠过两尊无关紧要的石像。
太庙大殿内,香烟缭绕,烛火长明。楚帝与皇后身着冕服,端坐于上首。宗室亲王、皇子公主们立于其后。九皇子萧景珩站在几位皇子之中,面色平静,唯有在与祝蘅枝目光偶尔交汇的刹那,眼底会掠过一丝阴冷的寒意。
礼乐奏响,庄重而悠远,带着古老的韵律,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祝蘅枝在赞礼官的指引下,于大殿中央的蒲团上跪下,向着楚国列祖列宗的牌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维楚国安庆公主蘅枝,谨以清酌庶羞,敢昭告于列祖列宗:今有女蘅枝,奉旨和亲,远适大燕……上承祖宗之德,下慰君父之心……愿两国永睦,兵戈止息……”
赞礼官抑扬顿挫地诵读着祷文,字字句句,皆是冠冕堂皇的国家大义,将她个人的命运与情感,彻底湮没在这宏大的叙事之中。
祝蘅枝依礼叩拜,动作标准,姿态优美。宽大的袖摆随着她的动作起伏,如同绯色的云霞。珠珞遮挡了她的视线,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只能看到身下冰冷的金砖地面,以及自己那双藏在袖中、死死交握、指甲几乎掐入掌心的手。
没有亲人的祝福,没有姐妹的送别。她的“家族”在她身后,如同沉默的背景。她的“君父”高踞其上,目光威严而疏离。这盛大仪式下的冰冷,比佛寺那场烈火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意。
她想起生母模糊的容颜,想起在尚书府谨小慎微的日日夜夜,想起宫宴上那盆兜头泼来的脏水,想起佛寺中那噬人的烈焰……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
恨吗?
或许是有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剥离的麻木,以及一种即将挣脱牢笼的、扭曲的解脱。
最后一拜结束,她缓缓抬起头,透过摇曳的珠珞,望向那高高在上的、密密麻麻的牌位。
楚国列祖列宗?
她心中无声地冷笑。他们何曾庇佑过她这个微末的子孙?从今往后,她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礼成——!”赞礼官拖长了声音。
祝蘅枝在霜降的搀扶下起身,转向楚帝与皇后,再次敛衽为礼。
楚帝看着她,目光深沉,带着帝王的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冕旒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安庆,此去大燕,路途遥远,望你谨守礼度,勿负朕望,勿负楚国。”
皇后亦温言道:“公主一路珍重,愿你得佑平安,早日适应北地风土。”
皆是套话,毫无温度。
“儿臣谨记父皇、母后教诲。”祝蘅枝垂首,声音透过珠珞传出,平静无波。
※※※
辞庙仪式结束,接下来便是出城。
车队重新启程,规模更加庞大。护卫的羽林卫增加至千人,陪嫁的妆奁队伍绵延数里,金银珠宝、绸缎古籍、工匠艺人……琳琅满目,尽显楚国富庶。这不仅是嫁妆,更是楚国展示给大燕看的“实力”。
祝蘅枝登上了那辆专属的、装饰着凤凰与牡丹纹章的华丽马车。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焚着清雅的熏香,温暖而舒适,却更像一个移动的、华美的囚笼。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队缓缓驶出宫门,驶过楚京宽阔的御街。街道两旁,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他们翘首以盼,议论纷纷,看着这盛大无比的送亲队伍,脸上带着好奇、羡慕,或许还有对远行者的些许同情。
“看,那就是安庆公主的车驾!”
“真是好气派啊!”
“听说公主生得极美,可惜要嫁去那苦寒之地……”
“唉,这也是为了咱们楚国能太平啊……”
嘈杂的声音透过车壁隐隐传来,祝蘅枝闭着眼,靠在软垫上,仿佛充耳不闻。霜降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替她整理着被风微微吹乱的流苏。
马车颠簸着,驶过熟悉的街景。她曾无数次在马车里,偷偷掀开车帘一角,窥视着外面的繁华与生机,那是她被禁锢的生活中,唯一能感受到的自由气息。
如今,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车队行至城门,速度慢了下来。这里是最后的告别之地。
祝蘅枝忽然睁开了眼睛。
“霜降,掀开车帘。”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霜降微怔,依言轻轻将厚重的车帘掀起一角。
刹那间,城外略显荒凉的景致,以及那高耸的、象征着楚国疆界的城门楼,映入眼帘。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细雨悄无声息地飘落,如同无数冰冷的丝线,织成一张朦胧的纱幕,将远处的楚宫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之中。
那一片她生活了十数年,承载了她所有屈辱、挣扎与痛苦的殿宇楼阁,在雨雾中显得模糊而不真实,如同海市蜃楼。
车队没有停留,缓缓驶出了城门。
就在车轮碾过城门界限的那一刻,祝蘅枝猛地回过头,透过那掀开的车帘缝隙,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雨幕中的楚宫。
没有留恋,没有不舍。
那一眼,冰冷,决绝,如同淬火的寒铁,带着斩断一切过往的狠厉与决然。
她看的,不是家,不是国,而是她亲手斩断的、充满荆棘的过去。
车帘落下,彻底隔绝了视线。
马车内外,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车内,暖香静谧,只有她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车外,细雨霏霏,送亲的乐声在身后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风中。
祝蘅枝重新闭上眼,靠在车壁上,紧绷的脊背缓缓松弛下来。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悲壮的疲惫感和近乎虚脱的解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
她成功了。
她活着,离开了楚国。
前路,是更为凶险莫测的大燕,是那个传闻中暴戾如恶狗的太子。
但,那又如何?
她轻轻抬起手,抚上头顶那顶沉重的凤冠,指尖冰凉。
从今日起,她是安庆公主。
也只是安庆公主。
楚国祝蘅枝,己死在了那场佛前大火之中,死在了这辞庙的盛大仪式之下。
马车颠簸着,一路向北。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疯批狠戾恶狗太子VS黑莲花公主》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http://www.220book.com/book/XU2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