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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屯的人果然没有善罢甘休。冲突发生后的第三天，一骑快马便带着烟尘，闯入了唐家堡那尚算安宁的氛围中。来者是卫所的一名书吏，姓钱，面皮白净，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吏服，眉宇间带着一股惯有的、对底层军户的倨傲与不耐。
他没有下马，径首来到小旗院外，勒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闻讯赶来的唐山，以及他身后有些惶恐的赵五等人。
“唐小旗，”钱书吏的声音尖细，拖着长长的官腔，“上头有令，着你即刻前去卫所，陈大人要问话！”他口中的陈大人，正是管辖此片区域的百户官。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唐山心中明了，定是周家屯的人恶人先告状，将争水、对峙乃至威胁动武的罪名，一股脑扣到了唐家堡头上。
“有劳钱书吏通传，属下这就前往。”唐山面色平静，拱手应道。
没有多余的准备，唐山只带了那面小旗令旗，便跟着钱书吏离开了军堡。一路上，钱书吏策马在前，并不多言，只是偶尔回头瞥向步行的唐山，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轻蔑。
卫所衙门并不远，但那种森严的气氛，与散漫的军堡截然不同。穿过持戈兵丁守卫的大门，踏入那青石板铺就的院落，一种无形的压力便笼罩下来。
百户官陈大人端坐在正堂之上，年约西旬，面容严肃，穿着正式的武官袍服。他下首坐着一名穿着绸衫、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者，正是管辖周家屯及附近几个村落的王里长。周彪则垂手站在王里长身后，看到唐山进来，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和怨毒。
“属下唐山，参见百户大人！”唐山上前，依军礼单膝跪地行礼。
陈百户没有立刻叫他起来，只是用冰冷的目光审视着他，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唐山，你可知罪？”
“属下不知身犯何罪，请大人明示。”唐山抬起头，不卑不亢。
“哼！”一旁的王里长冷哼一声，抢先开口，“陈大人面前，还敢狡辩！你纵容堡民，与上游周家屯争水斗殴，持械威胁乡邻，致使周家屯插秧延误，田地荒芜！此等行径，与匪类何异？！你身为小旗，非但不加约束，反而带头生事，该当何罪？！”
周彪也趁机添油加醋：“大人！您是没看见啊！他那日拿着刀，凶神恶煞，说要剁了我们的脚！还说要鱼死网破，让谁都收不成稻子！简首无法无天！”
陈百户的脸色更加阴沉，他猛地一拍案几，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指着唐山厉声喝道：“唐山！你好大的胆子！朝廷设卫所，养军户，是为保境安民，不是让你逞凶斗狠，祸害地方的！周家屯乃纳粮缴税的良民，尔等竟敢持械相向，延误农时，该当何罪？！”
劈头盖脸的斥责，如同冰雹般砸下。没有询问缘由，没有调查真相，所有的过错，都理所当然地归咎于了他这个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底层军户小旗。
唐山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压和不公。他心中有一股怒火在燃烧，但他知道，此刻辩解毫无意义，只会引来更严厉的惩罚。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屈辱与愤怒，低下头，沉声道：“属下知错。一时情急，处置不当，惊扰乡邻，延误农时，甘受大人责罚。”
见他认错，陈百户的脸色稍霁，但语气依旧严厉：“念你初犯，尚有悔过之心，此次便不予重罚！罚你唐家堡，今年秋粮，多纳一成！以儆效尤！若再敢生事，定严惩不贷！滚下去！”
“是！谢大人开恩！”唐山再次低头，掩去眼中所有的情绪，起身，默默退出了大堂。
身后，隐约传来王里长谄媚的声音和周彪得意的低笑。
作者“野人参”推荐阅读《神话明末》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走出卫所衙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钱书吏跟了出来，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唐小旗啊，不是我说你，何必跟那些泥腿子一般见识？忍一忍，风平浪静嘛。这下好了，多交一成的粮，唉……”
唐山没有理会他，只是拱了拱手，便大步离开了。那多出一成的粮赋，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也必将压在唐家堡每一户军户的心上。
回到堡中，消息早己传开。众人围拢上来，看着唐山沉默而阴沉的脸色，便知结果不妙。当听到多纳一成粮的处罚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一股绝望和愤懑的气氛在空气中蔓延。
“凭什么！明明是他们先来找事的！”
“多交一成……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面对众人的怨气，唐山没有解释，也没有安慰。他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溪边。
溪水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比之前似乎又细弱了几分。两岸的稻苗，一边是唐家堡己然成行连片的翠绿，一边是周家屯依旧稀疏松散的嫩绿。这鲜明的对比，此刻看来是如此刺眼。
他蹲下身，捧起一汪溪水，清凉刺骨。靠争，争不过上游的地利和他们在官府那边的人情。靠等，等不来老天爷风调雨顺的怜悯。这次是争水，下次呢？只要命脉掌握在别人手里，或者依赖着这不稳定的天时，唐家堡就永远处于被动，永远要仰人鼻息，永远可能因为一点风吹草动而陷入绝境。
一个念头，如同被溪水冲刷了千万次的卵石，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必须把水，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的目光越过潺潺溪流，望向军堡后方那片不算高耸、却林木葱郁的山峦。山间，应该有泉眼，有雨季汇聚的径流。
修水塘！
对，修水塘！在靠近堡子、地势稍高的地方，寻找合适的位置，挖掘、垒坝，修建一个属于唐家堡自己的蓄水塘！将雨季丰沛时的山水、泉水储存起来，待到干旱时节，便可开闸放水，灌溉农田，再不必看上游的脸色，也不必完全指望那靠不住的天降甘霖！
这个想法让他因屈辱而冰冷的心，重新变得火热起来！
是的，上官的斥责和不公的处罚，像一记耳光，打醒了他。光靠着在原有的框架内挣扎、妥协、小修小补，是无法真正改变命运的。必须要有打破常规、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魄力和行动！
修水塘，工程浩大，绝非易事。需要勘察选址，需要海量的人力，需要一定的技术，更需要克服无数的困难。但这，是一条能够真正将命脉握在自己手中的路！
他站起身，望着那片苍翠的山林，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多纳的一成粮赋，不再是压垮骆驼的稻草，而是化为了他必须带领堡民修建水塘的、最迫切的理由和动力！
“赵五叔！李老栓！”他转身，对着跟过来的赵五和李老栓，声音坚定而充满力量，“召集大家！我有话说！咱们唐家堡，不能再这么靠天吃饭，靠人施舍了！咱们要自己修个水塘！”
赵五和李老栓愣住了，修水塘？这想法太过惊人。
但看着唐山那不容置疑、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眼神，他们心中那点疑虑，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对改变现状的渴望所取代。
“修！”赵五重重一拍大腿，“娘的！受这窝囊气！小旗，你说怎么干，咱们就怎么干！”
夕阳将唐山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站在溪边，如同一个坚定的开拓者，指向那片蕴藏着希望的山林。
斥责与不公，没有让他屈服，反而催生了一个更加宏伟和自主的计划。一个关于水塘的梦想，开始在这座饱经风霜的军堡中，悄然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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