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燃烧，将围坐众人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烤肉的焦香，奶酒的醇冽与松脂的烟火气混杂在清冷的夜空中，勾勒出戎地部落特有的热烈与粗犷。
萧衍盘腿坐在尊客的位置上，手握着盛满烈酒的粗陶碗，与身旁几位部落头人模样的戎汉高声谈笑。
他口中流泻出地道纯熟的戎语，谈论着天神恩赐，草场丰茂，乃至各部族间微妙的动向，语气豪迈自如，仿佛他生来就属于这片草原，是深受天神眷顾的勇士。
然而，那双眼眸深处，却始终凝着一丝与这喧腾格格不入的冷静与疏离。
他抿了口奶酒，眼风不着痕迹地扫过斜对面那顶安静的帐篷，恰巧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掀帘溜了出来。
是阿圆。她身上套着那身不甚合体的戎人皮袄，勾着头，缩着肩，做贼似的，脚步飞快地钻进了旁边另一顶帐篷——那是巴特尔的。
萧衍握着酒碗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动。
那副鬼鬼祟祟，却又透着点自作聪明的小模样，莫名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冷寂宫墙内自己偷偷养过的那只大黄狗。
那狗也是这般，每次偷溜出去撒欢回来，怕被管事太监发现责罚，就会缩着尾巴，贴着墙根，用自以为隐蔽实则一眼就能看穿的蠢笨姿态，狗狗祟祟地往窝里溜。
萧衍极轻地摇了下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联想。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飘回了两天前，在那片冰冷死寂的雪坡下，找到她的那一刻。
当搜山的戎人发出呼喊，示意发现异常时，萧衍的心曾有一瞬的停滞。他快步赶去拨开围拢的人群，看到的便是几乎被雪半掩住的阿圆。
她脸色青白，唇瓣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身体冷的像块石头，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将因为身体失温而冻死。
顾不得其他，萧衍立刻扒掉阿圆身上己经湿透的外衣，将她裹进自己贴身的羊皮袄中胸背相贴，然后背起她便朝山下赶去。
山路崎岖，寒风如刀。背上的人冰冷而安静，唯有微弱的气息拂过他颈侧，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或许是感受到了热源，昏迷中的她开始无意识地往他颈窝最温暖的地方拱，寻求更多暖意。
冰凉的，干裂的唇瓣毫无章法地擦过他颈侧的肌肤，像一片试图汲取温暖的雪花，带来一阵阵细微而清晰的麻痒。
萧衍浑身一僵，脚步都乱了半拍。
他试图将她的脑袋拨开，可刚挪开一点，她又不依不饶地，迷迷糊糊地重新拱回来，贴得更紧，蹭得更凶，仿佛那是冰天雪地里唯一能救命的暖炉。
一次，两次……
萧衍颈侧的肌肤敏感到几乎能清晰描绘出她唇瓣每一次擦过的轨迹。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躁动在血液里窜涌，让他心烦意乱，喉头发紧。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女人是不是在装昏，趁机占他便宜。
重重叹了口气，忍着颈间那磨人的触感，他终是认命般加快了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将她背下了山。
回到部落，他将阿圆托付给几位可靠的戎人妇女，由她们为她换下湿衣，处理外伤。
期间他去看过两次，她始终深陷昏睡，眉头紧蹙，嘴里断断续续地呓语，反复念叨着“雪莲……豆豆……”，有时甚至会发出小兽般的，压抑的啜泣，模糊地喊着“娘……”
萧衍站在榻边，垂眸看着昏睡中依旧不得安宁的她。
火光映照下，他才恍然惊觉，这个平日里张牙舞爪，贪财好色的贺圆，原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脏兮兮的小脸擦干净后，露出一张讨喜带着婴儿肥的圆脸，眉眼生得十分精致，睫毛长而密，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他静静看了片刻，发现她和他以往在京城见过的所有贵女都截然不同。
京中的女子，无论性情如何，总追求弱柳扶风之态，恨不得再瘦几分。说话轻声细语，步履袅袅婷婷，脸上永远覆着精致的妆容，言行举止被无数规矩框着，像是一个个精美却毫无生气的瓷娃娃。
而阿圆……
萧衍的目光掠过她即使昏睡也难掩健康红润的脸颊，想起背她下山时那沉甸甸却实实在在的分量——她长得很结实，是充满生命力的丰腴有力。
他想起初见时，她围着军营里的汉子们插科打诨，满嘴粗话，笑得见牙不见眼，算计起银钱来眼睛亮得惊人，待看到俊俏男子又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好色的本性。
却也是她，为了一個非亲非故的孩子，居然能豁出命去攀爬雪山……
她粗鲁，俗气，甚至有些野蛮。
可她又是那样鲜活，热烈，像一棵在苦寒边塞肆意生长的野草，拥有着顽强的，灼灼的生命力。
萧衍不得不承认，这个叫阿圆的姑娘让他很是意外。
她就像一道光，微微熨帖了萧衍阴霾昏暗的内心。
所以当他在军营里看到赫连劫因擅自离营去寻找她而被将军重责军棍，关押起来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了那个疯狂的决定——他自己来找贺圆。
此刻看着她安然睡在暖和的帐篷里，呼吸平稳，萧衍忽然感到一丝庆幸。
幸好他来了……
噼啪。
篝火爆开火星，将萧衍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
然后就看到阿圆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脚步飞快，目标明确，首首地朝自己奔来。
萧衍下意识地坐首了些，握着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冷澈的眼中闪过疑惑。
却见阿圆一口气冲到面前，刺溜一下扎进了他的怀里。
毛茸茸的脑袋贴在他的腹部，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整个动作流畅得仿佛演做过无数次一样。
萧衍，“……”
一瞬间，多年前那只大黄狗扑过来用热乎乎的脑袋使劲蹭他手心，把整个狗身都紧紧贴着他的触感，再一次鲜明地浮现。
对于狗而言，那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那么，对于贺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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