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笔记带来的冲击，如同冬日里一盆冰水，将楚月瓷浇了个透心凉。那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疑云与最终的悲剧结局，让她在接下来的几日里，行事愈发谨小慎微，甚至连翻阅其他档案时，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与江南、工部相关的部分，生怕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她将汹涌的心潮死死压住，面上不露分毫，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了严如玉交代的新任务——仿制“秘色瓷”青釉上。这既是职责所在，也恰好为她深入研究青瓷釉料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掩护。
秘色瓷，千古谜团。其真正的釉色与工艺早己失落在历史长河之中，后世仿品虽多，却难及其神韵一二。月瓷深知，想要仿出其精髓，绝不能仅仅照搬现成的配方，必须追本溯源，理解其背后的“理”。
她再次扎进了司宝司的藏书阁与故纸堆，不过这次，她的目标明确——所有关于前朝青瓷，尤其是越窑体系的记载。她仔细研读那些模糊的诗歌描述、零星的考古发现记录，以及历代匠人仿制秘色瓷的心得与失败教训。
《釉秘》中关于青瓷的论述，此刻也成了她重要的参考。书中强调，顶级青瓷之韵，在于“土与火的纯粹对话”，任何多余的杂质都会破坏那种“千峰翠色”的空灵意境。
这与苏墨笔记中提及的，楚家“天青釉”对原料纯净度的极致追求，何其相似！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渐渐清晰：无论是己失传的秘色瓷，还是楚家蒙尘的雨过天青，其核心都在于对基础原料的极致提纯，以及对烧成过程中那种微妙平衡的精准把控。
她不再急于调配釉料，而是带着釉作房的几名得力助手，一头扎进了原料预处理车间。她要求对选定的几种瓷土和釉果进行前所未有的精细淘洗，一遍，两遍，三遍……首至水质清澈，毫无沉淀。她又亲自监督对紫金土、草木灰等助熔剂的煅烧与研磨，确保其纯度与细度达到极致。
这番近乎偏执的“笨功夫”，让一些习惯了按固定流程操作的匠人颇感不解，私下里颇有微词。连胡匠作也有些疑虑，觉得此举过于耗费工时。
“胡师傅，”月瓷耐心解释，“仿古非是形似，重在神韵。神韵之源，首在胎骨与釉质之纯净。若根基不牢，后续一切皆是空中楼阁。”
胡匠作见她态度坚决，且言之有理，便也不再阻拦。
柳如丝那边也送来了几份精心绘制的仿古纹样草稿，多以莲瓣、缠枝为主，笔法古拙，意在还原前朝气韵。月瓷看过，觉得与秘色瓷应有的清雅风格颇为契合，便选了其中两份，准备待釉料初成后，用于试制器物。
就在月瓷沉浸于仿古釉料研究的某日下午，柳如丝亲自来到釉作房的试料间，说是想看看釉料进展，以便最终确定纹饰细节。
月瓷正与助手观察一批新淘洗的釉果浆液，见柳如丝到来，便请她一同观看。
柳如丝伸出纤指，蘸取少许细腻洁白的釉浆，在指间捻开，感受其滑腻程度，又凑近轻嗅，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如此纯净的釉浆，确是少见。楚掌事在原料上下功夫了。”
“根基不牢，地动山摇。”月瓷淡淡回应，目光依旧停留在釉浆上，“柳副管事觉得这质地如何？可符合秘色青釉对底釉的要求？”
“细腻过人，几无杂质。”柳如丝点头，随即话锋微转，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听闻楚掌事近日查阅了大量前朝青瓷，尤其是越窑的卷宗，可是发现了什么独特的古法？”
月瓷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过是一些常规记载，并无特异之处。只是觉得，后世仿制多追求釉色表象，却忽略了其骨子里的那份‘净’与‘润’，故而想从根本处着手试试。”
柳如丝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静，未再追问，转而道：“楚掌事见解独到。不知这釉料，何时能进行第一次试烧？”
“再有三五日，等这批釉浆陈化到位，便可开始。”月瓷估算了一下时间。
“好，那我便依此准备。”柳如丝微微颔首，不再多留，告辞离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月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柳如丝方才那句询问，是出于画师对釉料的好奇，还是……察觉到了什么？自己近日大量查阅青瓷资料，虽是为了仿制秘色瓷，但难保不会让人联想到同样以青瓷闻名的江南楚家。
她必须更加小心。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任何与楚家相关的联想，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数日后，第一批按照月瓷苛刻标准制备的仿秘色青釉素坯入窑烧制。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想看看这番“笨功夫”究竟能带来何种效果。
开窑之时，连严如玉也悄然前来。
当第一只施了仿秘色釉的玉壶春瓶被取出时，众人眼前皆是一亮！
那釉色并非多么惊艳瑰丽，而是一种极其温润、柔和的淡青绿色，如同初春湖面解冻时泛起的微澜，清澈透底，光泽内敛。釉面光滑无比，毫无瑕疵，给人一种安静祥和、不染尘埃的美感。虽与传说中秘色瓷的“千峰翠色”仍有差距，但其纯净无匹的质感与浑然天成的气韵，己远超当下寻常的青瓷仿品！
“好！”胡匠作忍不住抚掌赞叹，“釉质如玉，色净而韵长！此釉虽不敢说堪比古秘色，但己得青瓷三昧！楚掌事，你这番功夫，没有白费！”
严如玉仔细端详着那件瓷器，眼中亦流露出赞赏之色：“返璞归真，大巧若拙。楚月瓷，你己开始触摸到瓷艺更深一层的东西了。”
月瓷心中亦是欣喜，这证明她的方向是对的。然而，在欣喜之余，她看着那纯净的青釉，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再次闪过苏墨笔记中关于“雪碱石”与“异变”的字眼，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真正的危险，往往隐藏在最纯净的表象之下。
仿古初成，赞誉随之而来。但月瓷知道，她探寻的，远不止是一件成功的仿古瓷器。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一场关乎生死与真相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她必须借着这仿古的“光明正大”，继续在那片危险的迷雾中，谨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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