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第二试的少女，仅余十人。楚月瓷回到那间廉价客栈的大通铺，同屋的妇人看她一身泥点与疲惫，只当她是哪个作坊做粗活的女工，并未多问。这反倒让她松了口气，在无人关注的角落，她才能小心翼翼地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柳青青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以及严如玉最后那探究的眼神，都像无形的针，时刻刺着她。她明白，在这司宝司，仅靠一点天赋和家学是远远不够的。她必须更加谨慎，也更加强大。
三日后的清晨，天色阴沉，朔风凛冽。十名少女再次齐聚司宝司的庭院。气氛比前两次更加凝重，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无声的硝烟。柳青青刻意站在离月瓷最远的位置，抱着手臂，眼神冷飕飕地扫过来。柳如丝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只是偶尔看向月瓷时，目光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度。
严如玉端坐上方，身旁除了两位年长女官，还多了一位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老者，穿着并非官服，而是一身朴素的深色棉袍，气质沉静。月瓷猜测，这恐怕是司宝司中技艺顶尖的老匠人，被请来一同评判。
“第三试，辨色。”严如玉开口，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瓷之美，半在形，半在色。釉色千变万化，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今日，便考校尔等对色彩的感知与记忆。”
她微微颔首，一名女官捧上一个蒙着锦缎的托盘。锦缎揭开，里面并非实物瓷器，而是整齐排列着数十片大小均匀的瓷片，每一片都是一种不同的颜色。这些瓷片釉色丰富，从最常见的白、青、黑、酱，到较为稀少的霁蓝、娇黄、矾红，甚至还有一些色泽微妙，难以名状的过渡色。它们在阴郁的天光下，依然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光泽，显然都是精心烧制的样片。
“此盘中共有西十九种釉色样片。”严如玉道，“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仔细观察，记住它们的色泽、质感与细微差别。”
少女们立刻围拢上去，屏息凝神，眼睛几乎要贴到那些瓷片上，拼命记忆。柳青青更是挤到最前面，口中念念有词，试图强行记下每一种颜色的特征。柳如丝则站定一个位置，目光沉静地缓缓扫过所有瓷片，似乎在心中构建某种图谱。
月瓷没有往前挤。她站在人群稍后，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些瓷片上。她没有急于去记忆具体的顺序或编号，而是放松心神，让自己的感知完全沉浸在那片色彩的海洋中。
在她的眼中，那些静止的瓷片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种颜色都不是孤立的，它们彼此联系，相互映衬。那抹“霁蓝”深处，藏着钴料的深沉与火焰的烈度；那片“娇黄”之中，有锑石的明快与釉层厚薄的微妙平衡；甚至那些看似简单的白色，也因釉料配方和烧成气氛的细微不同，呈现出冷白、暖白、象牙白等难以言传的差异。
她看的不是色，是“色之理”。是矿物、火候与匠心的交融。这是《釉秘》赋予她的独特视角，也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
一炷香很快燃尽。女官上前，用锦缎重新覆盖住托盘。
“现在，”严如玉示意另一名女官捧上第二个较小的托盘，上面只放着五片瓷片，“辨认这五片色板，分别出自方才大盘中第几号色板，并简述其釉色名称及主要呈色矿物。逐一上前，单独作答。”
气氛瞬间紧绷。单独上前，意味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将聚焦于一人之身，压力倍增。
第一个上前的是柳青青。她仔细看了那五片色板，犹豫片刻，报出了五个编号和釉色名称，在简述呈色矿物时，对其中一片略带紫红的釉色显得有些不确定，含糊地说是“可能用了紫金土”。
严如玉面无表情，示意女官记录。
接着是另外几位少女，表现参差不齐，有人能准确说出大部分，有人则错漏明显。
轮到柳如丝。她上前，步履沉稳，观察片刻后，清晰而准确地报出了五个色板的编号、釉色名称，并对呈色矿物如数家珍：“一号，霁蓝，钴料；三号，矾红，铁料；五号，瓜皮绿，铜料……”其基础之扎实，令人侧目。连那位一首沉默的老匠人也微微点了点头。
终于，轮到了楚月瓷。
她走到托盘前，目光落在第一片色板上。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青色，介于天青与粉青之间，釉质莹润，带着细微的开片。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瓷片的边缘，感受着釉面的质感，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釉色……与她楚家秘而不宣的“雨过天青”釉，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似乎少了一点最关键的空灵之感，多了一丝浊气。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平静开口：“此片，对应大盘第三十一号色板。釉色名应为‘仿天青釉’，以钴料与微量铁份混合呈色，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釉料中似乎加入了过多的石英，且烧成时还原气氛不足，故青色略显呆滞，未能达到真正天青‘青如天，明如镜’的意境。”
此话一出，满场皆静！
她不仅准确说出了编号和釉色（甚至点明是“仿”天青），竟然还敢评判这司宝司珍藏样片的不足？！
柳青青立刻嗤笑出声：“狂妄！严大人和诸位师傅定的样片，岂容你一个乡野丫头指摘？”
严如玉的眼神骤然锐利，紧紧盯着月瓷：“哦？那你以为，真正的‘天青釉’当如何？”
月瓷感到后背瞬间绷紧，她知道此言冒险，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回忆着父亲烧制成功时那抹绝色，依循着《釉秘》的指引，缓缓道：“真正的天青釉，需选用最纯净的玛瑙末入釉，钴料需经反复淘洗、煅烧，去其火气。最关键者，在于窑火将熄未熄之时，需精准把握那‘瞬间的还原’，让釉料在极度缺氧的环境下完成最后转变，方能得那天雨初霁、云之色。眼前此片……应是还原火候稍纵即逝，未能抓住。”
她的话音落下，庭院中落针可闻。那一首沉默的老匠人，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光彩，他上前一步，拿起那片“仿天青釉”仔细看了看，又看向月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小姑娘，你……你家中长辈，可是姓楚？”
轰隆——！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月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这老匠人，竟然从她对天青釉的描述中，联想到了以“雨过天青”闻名江南的楚家！
她浑身冰凉，几乎无法思考。承认？那是自投罗网！否认？又如何解释这番远超常人的见解？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严如玉却突然开口，声音依旧冷静，打断了老匠人的追问：“李师傅，考核尚未结束。”
她深深看了月瓷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了悟？
“继续。”严如玉对月瓷道，语气不容置疑。
月瓷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依靠疼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她将目光转向剩余的西片色板，凭借之前深刻的“色彩记忆”，快速而准确地辨认出来，只是在简述时，再不敢多言半句工艺细节。
考核终于结束。女官们汇总结果。
严如玉宣布了最终入选的五人名单。柳如丝毫无悬念地名列前茅。柳青青虽然第二试表现平平，但第一试和此番辨色也勉强合格，险险吊在末尾。
而当严如玉念出“楚月瓷”三个字时，柳青青几乎咬碎了银牙，看向月瓷的目光，充满了怨毒与难以置信。
“五日之后，合格者至司宝司报到，授‘学徒女史’之职。散了吧。”严如玉说完，率先起身，与那位李老匠人低声交谈着离去，李老匠人还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月瓷一眼。
月瓷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脱力。她成功进入了司宝司，却丝毫没有喜悦。李老匠人的那句话，如同悬顶之剑，让她寝食难安。而柳青青那毫不掩饰的恨意，也预示着未来的路绝不会平坦。
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前路，步步惊心。但她，己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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