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宝司的日子，因那只“化瑕为瑜”的玉壶春瓶，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钱老匠人看向月瓷的目光中，赞赏之意愈发明显，偶尔会在课后单独指点她几句关于釉料配比的诀窍。而严如玉虽依旧严厉，但在巡视初学苑时，停留在月瓷工作台前的时间，总会不经意地长上几分。
这种无形的“偏爱”，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激起的涟漪首先在柳青青心中化为滔天妒火。她不再仅限于小动作的刁难，而是联合了另外两位同样出身官宦、对月瓷抱有隐隐排斥的学徒女史，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她。用膳时，无人与她同席；课后讨论，无人接她的话茬；甚至领用物料时，也常被“无意”地遗漏。
月瓷对此心知肚明，却并未放在心上。她来司宝司，本就不是为了结交朋友。她将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技艺的磨砺中，如同久旱的禾苗，贪婪地汲取着司宝司这座宝库中的养分。她甚至开始利用夜晚熄灯后的时间，就着窗外廊下微弱的灯火，偷偷翻阅、默记《釉秘》中的内容，与白日所学相互印证，常有豁然开朗之感。
这一日，初学苑的平静被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打破。来的不是严如玉，也不是孙姑姑，而是一位面生的中年宦官，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内侍，神色间带着几分急切。
“严大人有令，传初学苑学徒女史楚月瓷，即刻前往‘辨器阁’。”宦官尖细的嗓音在院落中回荡。
所有人都愣住了。辨器阁，那是司宝司存放、鉴定各类珍奇器物的核心之地，寻常学徒根本无缘踏入。为何会突然传召楚月瓷？
柳青青更是瞬间变了脸色，指甲深深掐入手心。
月瓷心中亦是惊疑不定，但她不敢怠慢，恭敬应道：“是。”
跟着宦官穿过数重戒备森严的院落，月瓷第一次踏入了辨器阁。阁内光线明亮，陈设古朴，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与特殊香料混合的气息。此刻，阁内气氛凝重。严如玉赫然在列，那位曾在辨色试中见过的李老匠人也在，此外还有几位司内资深匠作和一位身着紫色官袍、面色沉郁的中年官员。
而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央紫檀木桌上放置的一件器物上。
那并非瓷器，而是一件造型奇特的玻璃器！器型似瓶非瓶，似杯非杯，通体呈深蓝色，晶莹剔透，在光线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其通透度与纯净感，远超大周目前所能烧制的任何玻璃！然而，这件美丽的器物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瓶口处更是缺失了一小块，显然是严重受损。
“楚月瓷，上前来。”严如玉开口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月瓷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月瓷依言上前，目光落在破损的玻璃器上。
那紫袍官员沉声道：“此乃西域‘拂林国’使者进献的‘七色琉璃宝瓶’，据传为其国宝，有聚光引火之奇能。方才在呈递过程中，宫内侍卫不慎……使其跌落受损。使者极为震怒，声称若无法修复，便要上告天听，质疑我大周善待友邦之诚心，影响两国邦交。”
月瓷心中一震，顿时明白了此事关系重大，己远超寻常器物修复的范畴。
“司内擅长琉璃（玻璃）工艺的几位匠作均己看过，”严如玉接口道，“此物材质特殊，作者“生活写纸”推荐阅读《司瓷录》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工艺与我朝迥异，其熔点、料性一概不知，强行修复，恐适得其反，彻底损毁。传你前来，是因你辨色之时，曾言及海外之物，思路异于常人。你且看看，可有……任何头绪？”
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审视与怀疑，聚焦在这个年仅十五、入司不过月余的小小学徒身上。
月瓷感到压力如山，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没有贸然触碰那脆弱不堪的宝瓶，而是凑近仔细观察。她看那裂纹的走向，看那缺失断口的形态，尤其是仔细分辨那深蓝色玻璃的质感与内部蕴含的微小气泡。
《釉秘》中并无首接关于西方玻璃的记载，但其“格物”之理相通。父亲曾言，万物皆有其性，顺性则成，逆性则败。
观察良久，在众人几乎要失去耐心时，月瓷才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不确定，却条理清晰：“回各位大人，此物……民女亦无把握修复。但观其裂纹细密均匀，断口处质地脆硬，推测其材质含碱较高，且冷却极快，故韧性不足，易碎易裂。”
李老匠人眼中精光一闪，微微点头，这与他凭借经验判断的结论一致。
月瓷继续道：“若要尝试……首要并非首接熔补，因其熔点未知，盲目加热，恐整体坍塌。或可……先以内力稳固。”
“内力稳固？”紫袍官员皱眉，“如何稳固？”
“取最上等的生漆，调和碾碎之蚌壳粉与少量石英细粉，制成极粘稠且韧性十足的膏泥。”月瓷依据对材料特性的理解，大胆设想，“以细如发丝的金刚钻，沿裂纹小心开出极细微的沟槽，再以特制细针，将膏泥一点点注入裂纹内部，从内而外将其粘合固定。此法不涉高温，或可保其形体不散。”
“那缺失之处又如何？”严如玉追问。
“缺失之处……”月瓷目光落在瓶身那深邃的蓝色上，脑中飞快回忆着《釉秘》中关于矿物呈色的记载，“此蓝色深邃纯净，非寻常钴料所能及，恐加入了西域特有之矿物。贸然配制同样色泽的玻璃填补，几乎不可能。或许……只能‘藏拙’。”
“如何藏拙？”
“可用同样调和之膏泥，塑出缺失部分之形状，待其半干，于表面以金粉混合清漆，细细描绘西域风格之缠金纹饰，将修补痕迹化为装饰。如此，虽非原物，或可……蒙混过关？”月瓷说到最后，声音渐低，自己也知此法实属无奈之举，且有欺瞒之嫌。
阁内一片寂静。
这方法闻所未闻，大胆至极，却又似乎……是眼下唯一可能行得通的路径。
紫袍官员与严如玉、李老匠人低声商议片刻。
最终，严如玉看向月瓷，目光深邃：“此法风险极大，尤其是开槽注胶，稍有差池，器物便会彻底崩碎。你……可敢一试？”
月瓷心头狂跳。她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成了，或可立下奇功；败了，恐怕不止被逐出司宝司那么简单，很可能还要承担破坏邦交的罪责。
她看着那件破碎的异国宝瓶，又想起自己蒙冤的家族。风险与机遇，从来并存。
她深吸一口气，屈膝行礼，声音虽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民女……愿尽力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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