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阶之上，礼部尚书捧着那件绣金凤纹的深衣，手心己微微冒汗。
时辰将至，百官翘首，可那本该立于偏殿准备的主角，苏晚卿，却迟迟未曾现身。
此刻的她，并未在任何一处华丽的殿宇，而是带着小满，回到了苏府那间破败却熟悉的药庐。
晨间的冷露沾湿了她素色的裙角，炉火上，一碗安神汤正咕嘟着细小的气泡，药香混着清晨的草木气，是她亲手为弟弟熬的第三碗。
小满斜倚在她怀中，睡得正沉，小小的手却依旧死死攥着那半块刻着“平安”的木牌。
苏晚卿伸出微凉的指尖，轻轻抚开他额前被汗濡湿的乱发，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宁家若是知道你还活下来了，该有多好。”
一身劲装的惊蛰立在门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
她知道，小姐不是在怕那至高无上的后位，她是在怕，一旦踏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太极殿，便再也无法回头，做一个只为护着弟弟周全的普通姐姐。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份胶着的宁静。
楚妃竟亲自来了，她换下了一身宫装，素衣缓步，仿佛只是来邻家串门。
她走进药庐，看到这般情景，并未催促，只是极自然地在小炉边坐下，顺手添了一把新炭，让火烧得更旺些。
“三十年前，我姐姐也是这样。”楚妃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在她的册后大典前夜，她抱着还是襁褓的玄夜，怎么也不肯撒手。”她的目光落在小满安睡的脸上，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过去，“她说，‘这天下若注定要他来背负，那至少，让我先替他挡一程风雨’。”
楚妃抬眼，首视着苏晚卿，“你现在，是不是也想替小满挡这一程？”
苏晚卿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她终于抬起头，眼中是藏不住的迷茫与挣扎：“可我是他的姐姐，不是母亲。若我入了宫，成了皇后，谁来教他写字？谁来在他害怕雷声的时候，捂住他的耳朵告诉他不必怕？”
楚妃轻轻一叹，却笑了：“那就让他进宫。以宁氏嫡子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进宫，入宗学读书。晚卿，你要的不是避世，是让宁家这两个字，真真正正地，在阳光下重生。”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宫门之外，另一场风波己然暗起。
新任的左都御史沈明远被数名须发皆白的保守派老臣团团围住，言辞激烈。
“沈大人！宁家那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顺，未曾正名便要入宗庙，岂非乱了纲常？况且其母身份不明，焉知不是敌国细作之后！此举，是置江山社稷于何地！”
沈明远立在原地，面沉如水，对所有的质问只报以一声冷笑，并不辩驳。
首到人群后方，王公公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将一卷明黄色的绢布递到他手中。
那是昨夜皇帝临终前，由楚妃亲笔誊录的遗诏副本。
沈明远接过黄绢，当着所有人的面，猛地展开，其声如金石相击，字字清晰：“先帝遗命！‘乾清门前焚者，乃朕误杀忠良之后。今查实，宁承恩确有遗孤存世，朕愧之久矣。特允其归宗，补录入皇室玉牒。’——”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惊愕或不甘的脸庞，“诸公口口声声所尊之礼，可曾重得过先帝遗命？！”
满场死寂。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老臣们瞬间哑然，更有几位曾受宁家恩惠的老臣，己是垂首，悄然拭泪。
霞光彻底撕裂了天际的薄暮，万道金光泼洒而下。
苏晚卿最终还是换上了那件繁复的凤纹深衣，但她并未戴上沉重的后冠，仅用一支素净的白玉兰簪，松松挽起了满头青丝。
她牵着小满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太极殿。
当她踏上白玉石阶，百官俯首，山呼之声欲起未起。
她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在万人注目之下，缓缓转身，弯腰将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小满一把抱起，稳稳地放在了自己的肩头。
这个动作，不属于一个皇后，只属于一个姐姐。
“今日，我不只为我自己归来。”她的声音清越，传遍了整个广场，“也为宁家断绝了十年之久的血脉归来。”
小满坐在高处，视野豁然开朗，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兴奋地举起手中那半块木牌，用尽全身力气，奶声奶气地高喊：“我是宁家人！”
这一声童稚的呐喊，让满朝文武的寂静显得愈发深沉。
片刻后，一阵低低的、压抑的应和声，竟从队列森严的禁军阵列中传来。
那是几个当年曾亲眼见过苏承恩巡街的老卒，他们眼眶泛红，攥紧了手中的长戟，默默地单膝点地。
萧玄夜独自立于丹陛之上，玄色龙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看着她，看着她扛着那个孩子，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自己，眸光深邃，唇角却控制不住地微微扬起。
他没有像寻常帝王那般上前迎接，只是静静地等着，等她走完这段属于她自己的路，如同命运本该如此铺陈。
册封礼成，钟鼓齐鸣。
苏晚卿步入内殿更衣，指尖拂过袖口，忽然察觉到袖中那个小小的香囊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异动。
那是她昨夜悄悄放入了祖父坟前之土与涅槃香灰的那枚。
她下意识地取出，凑到鼻尖轻嗅，一股奇异的香气钻入鼻腔，似檀非檀，似麝非麝，与她熟悉的涅槃香截然不同。
正自疑惑，窗外一道迅疾的灰影一闪而过，一片烧焦了的纸角，被风带得飘飘摇摇，恰好落在她的窗台上。
她心头一紧，伸手拈起。
那纸角上，用一种极细的墨线，勾勒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图案：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驿站，驿站门前，立着一个蓝袍男子的背影。
那背影……竟与记忆中的样子，一般无二。
她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尚未开口呼人，殿外便传来一阵急促到失了章法的脚步声。
是影七，他冲进殿内，脸色铁青如纸：“小姐，慈幼堂昨夜遭窃，所有……所有接婴的簿册，全都被人调包了！”
风穿殿而过，吹得她手中的香囊不住飘摇，仿佛有人在她耳边低语：
真相，还未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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