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那句关于“系统异常”的坦白，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两人之间漾开了无声的涟漪。苏昕没有追问，陆延也没有再解释。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空气中悄然形成，打破了之前僵硬的对峙。
钟点工将烘干熨烫好的衣服送了过来。苏昕换回自己的衣服，那件宽大的男士T恤被整齐地叠好放在床边，像是一个无声的告别。当她走出卧室时，陆延己经恢复了平日的样子，西装革履，坐在餐桌旁，一边浏览平板上的财经新闻，一边用着简单的早餐。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也照亮了公寓里那种不近人情的整洁。苏昕忽然觉得，这个空间虽然安全，却太过冰冷，缺少一种称之为“家”的温度。
“我送你回去。”陆延放下平板，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
“谢谢，不用麻烦，我可以自己打车。”苏昕婉拒。她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一切。
陆延看了她一眼，没有坚持：“好。路上小心。”
他的干脆反而让苏昕有些意外。她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过头：“陆延，下次咨询……？”
“照常。”陆延的回答没有迟疑，“周一上午十点。”
苏昕点了点头，轻轻带上了门。公寓里恢复了绝对的安静，只剩下阳光在空气中无声流动。陆延坐在原地，没有立刻起身，目光落在对面空着的椅子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苏昕的、极其淡的温暖气息，以及一种他无法用现有数据库定义的“信息残留”。
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在空气中轻轻划过，仿佛想要捕捉什么，最终却只是收拢了手指。
回到工作室，苏昕花了半天时间整理心情和处理积压的事务。李薇发来信息，感谢她昨天的支持，并表示会积极准备下一次开庭。看着李薇重新燃起斗志的文字，苏昕感到一丝欣慰，昨日的疲惫与崩溃似乎也值得了。
她忍不住想起陆延。想起他在暴雨中的身影，想起他公寓的冰冷与精准，更想起他承认“系统异常”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真实的困惑。
那个永远用逻辑和效率武装自己的男人，内心并非坚不可摧的堡垒，只是通往情感世界的路径被冰雪覆盖，他自己也迷失其中。而她的出现，像一缕不合时宜的阳光，开始让这冰雪悄然融化，却也让他赖以生存的秩序感受到了威胁。
周一的咨询，会是什么样子？
周一上午十点整，陆延准时出现在工作室门口。他看起来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西装笔挺，神色冷峻，周身的情绪场是经过强化后趋于稳定的纯白，仿佛上周末的暴雨、崩溃、庇护所都只是一场幻梦。
“陆先生，请进。”苏昕如常招呼，引导他坐下，连接传感器。
一切程序照旧。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今天我们从哪里开始？”苏昕问道，将主导权交给了他一部分。她想看看，在经历了上周末的“异常”后，他会如何选择。
陆延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苏昕准备好的材料——有新的情绪识别图表，也有一些关于压力管理的放松练习指南。
“继续‘愤怒’识别。”他做出了选择，声音平稳，“我需要更精确地界定其触发阈值和消退模式。”
他选择了回到“安全”的、可量化的领域，回到了他熟悉的“问题解决”模式。这既是防御，也是一种试探——他想知道，在经历了那些“异常”后，他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冷静地面对这些情绪刺激。
苏昕心中了然，没有点破。她调出了之前使用过的、强度各异的“愤怒”刺激素材库，从低到高依次播放。
陆延的表现堪称完美。他的生理数据随着刺激强度变化而精准起伏，他能够冷静地报出对应的情绪标签和推测的强度等级，甚至能指出表演痕迹过重处的逻辑漏洞。他周身的纯白情绪场，除了在最高强度刺激下有轻微的、可控的涟漪外，基本保持稳定。
他像是在向苏昕，也向自己证明：看，我依然能掌控这一切。系统运行正常。
然而，在播放一段关于“因不公而引发的、压抑的愤怒”的视频时（视频内容是一个小人物面对强权时的无声控诉），苏昕敏锐地捕捉到，陆延那片纯白的情绪场中心，极快地闪过了一丝……暗红色？
不是之前因对手诅咒而生的、带着冰冷攻击性的猩红，而是一种更沉郁的、仿佛带着灼烧感的暗红，像地底涌动的岩浆，一闪即逝。同时，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这个反应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陆延本人的表情和生理数据都没有出现明显波动。但苏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对视频内容的共情，而更像是……被触动了某种深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意识到的记忆开关？
苏昕没有立刻追问，而是按照计划完成了所有的“愤怒”识别训练。训练结束时，陆延的情绪场恢复了绝对的平静。
“很好，陆先生，您的识别精度和稳定性都有提升。”苏昕给予客观反馈。
陆延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结果满意。他解开传感器，站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离开。
“陆延，”苏昕忽然叫住他。
陆延脚步一顿，回头看她。
苏昕走到他面前，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他左侧西装领口下方，一个极其不显眼的位置。那里，有一根细小的、几乎与西装同色的线头冒了出来。
“这里，有点线头。”苏昕的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陆延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低头，看着苏昕纤细的手指掠过他的衣襟，那个轻微的触碰，却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他颈后的汗毛微微立起。他周身的纯白情绪场，再次出现了那种熟悉的、细微的“毛刺感”，边缘泛起一丝极淡的、类似珍珠光泽的柔和光晕。
这种反应，与面对情绪刺激时截然不同。
苏昕微微一笑，收回手：“看来即使是最高级的定制西装，也难免会有瑕疵。”
陆延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了苏昕几秒钟。她的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没有任何其他意味。但就是这种自然而然的、跨越了单纯医患关系的细微举动，再次在他精密运转的系统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自己轻轻抚平了那个位置的衣料，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工作室。
门关上后，苏昕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触碰高级面料和他体温的细微感觉。她知道，今天的咨询，表面上一切如常，但暗流己然涌动。陆延试图用完美的表现来证明“系统”恢复正常，但那闪过的暗红和面对她自然触碰时的细微反应，都揭示了冰层之下，裂痕正在悄然扩大。
他不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情感缺失者”，而是一个内心世界开始变得复杂、矛盾、甚至有些……可爱的男人。
而她的存在，就是那缕持续照耀的阳光。融化，或许比想象中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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