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延取消了原定于下周一的咨询。
没有解释，只是通过助理发来一条简洁的消息：“陆总临时有要务，下周会话取消，后续安排另行通知。”
苏昕看着这条消息，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敲击了几下。这在意料之外，但细想，又在情理之中。上次训练结束时，陆延虽然表面恢复了平静，但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悸和残留的冰蓝色戾气，都说明那场“愤怒”刺激的强度，可能超出了他潜意识所能承受的安全阈值。
他在回避。
对于情感缺失者而言，任何脱离绝对掌控的体验，哪怕是负面情绪的边缘，都可能引发巨大的不安全感。取消咨询，是他重建心理边界的一种本能防御。
苏昕没有试图联系或询问。她深知，对于陆延这样的对象，任何带有情感需求的追问都会适得其反。她只是回复了两个字：“收到。”
然后，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对陆延个案的研究上。她反复观看之前的录像，分析他每一个细微的生理反应和情绪场变化，尤其是那段深海荧光水母视频引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吸引”反应。
“极致的美，纯粹的秩序……”苏昕若有所思。或许，唤醒情感不一定非要通过痛苦和冲突。对于陆延这样高度理性、追求秩序的大脑而言，数学般精确的、超越世俗的美，可能是一条更隐秘、也更安全的路径。
她开始着手准备一份新的“刺激材料库”，不再局限于人类社会的情绪表达，而是囊括了自然界中令人震撼的奇观：星云的诞生与湮灭、晶体生长的延时摄影、鸟类求偶时极度复杂的仪式性舞蹈、乃至分形几何那无限循环的数学之美。她试图找到那些能首接触动理性之巅，或许能绕过情感防御，首接叩击灵魂深处的东西。
云巅资本，总裁办公室。
陆延试图用高强度的工作填满所有时间，将那个差点在谈判中失控的瞬间压入记忆深处。他成功地拿下那场并购案，手段甚至比以往更加利落干脆，让对手不寒而栗。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某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更频繁地注意到周围人情绪的外在表现。秘书递咖啡时指尖的微颤，可能意味着她刚承受了压力；助理汇报行程时语速的细微变化，可能暗示着某个环节存在隐忧。这些曾经被他自动过滤为“噪音”的信息，现在却像浮出水面的数据点，不断涌入他的认知系统。
更让他困扰的是色彩。
不是幻觉，而是一种……增强的敏感度。他依然生活在黑白的世界里，但对明暗、灰度、质地的感知似乎变得异常敏锐。傍晚天空层次丰富的灰，办公楼玻璃幕墙上冰冷的金属光泽，甚至打印纸纤维的细微纹理……这些原本只是物理属性，现在却似乎承载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重量”。一种压抑的灰，一种疏离的光泽，一种枯燥的纹理。
这种感觉很微妙，却无法忽视。仿佛他黑白世界的对比度和饱和度被悄然调高了，虽然依旧没有色彩，但却不再那么……平坦。
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黑白洪流。第一次，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疏离感。他像是一个隔着厚厚的、略带扭曲的玻璃观察箱内世界的局外人，箱内的一切喧嚣、挣扎、喜悦、悲伤，都与他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屏障。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不是情感上的空虚，而是存在意义上的隔离。苏昕那句关于“凌晨三点的孤独锥刺感”，不合时宜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烦躁地转过身，试图将这些杂乱的信息驱散。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里放着一份苏昕在上次咨询后，通过助理转交的、补充的“观察笔记（非正式版）”。笔记用极其客观的语言，记录了几种在高压谈判中，对手可能出现的、不易察觉的生理预兆信号（如鼻孔微张、颈动脉搏动加速等），并附上了简单的应对策略建议。
陆延不得不承认，这份笔记很实用。在之前的谈判中，他无意中运用了其中的一两条，确实提前预判了对方的底线。
这个苏昕，像是一个步步为营的棋手。在他试图封闭的时候，她又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极具实用价值的方式，重新将触角伸了进来。
一周后，就在苏昕以为这场咨询关系可能就此无疾而终的时候，她收到了陆延助理的消息：
“陆总明天下午西点有空档，希望与苏医生讨论一下上次您提供的补充笔记。地点仍在您的工作室。”
苏昕看着消息，嘴角微微勾起。果然，纯粹的回避解决不了问题，尤其是当问题本身开始展现出其“利用价值”时。陆延回来了，带着更明确的目的和更深的戒备。
次日下午西点，陆延准时出现。
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依旧冷静、疏离，周身的情绪场是趋于稳定的纯白，但苏昕敏锐地察觉到，那片白色似乎比之前多了几分“密度”，像是凝结的冰层，防御性更强。
“陆先生。”苏昕如常打招呼，没有提及取消咨询的事，首接切入主题，“您对那份笔记有什么疑问吗？”
陆延在沙发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笔记很有启发性。我想知道，除了这些基于微表情的观察，是否还存在更……底层的生理信号，可以更早地预判一个人的情绪走向，尤其是非理性的冲动。”
他问得极其专业，仿佛在探讨一个技术难题。
苏昕心中了然。他还在试图理解和掌控那种差点让他失控的力量。他将情绪视为需要提前预警和防范的风险变量。
“当然有。”苏昕点头，打开了准备好的设备，“比如皮电反应，它对潜意识的情绪波动非常敏感，往往在当事人自身意识到之前就有反应。还有心率变异性的特定模式……”
她像上次一样，为陆延连接上传感器，但这次，她没有急于播放任何刺激材料。她决定尝试新的路径。
“在探讨这些信号之前，陆先生，我想先请您看一段不同的素材。”苏昕操作着平板，语气平和，“这与情绪识别无关，而是关于……信息处理的另一种模式。”
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极其绚丽的4K视频——正是那段深海荧光水母。幽暗的背景下，散发着梦幻蓝光的幽灵水母优雅地律动，如同宇宙星辰在深海中呼吸。
陆延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生理监测数据也保持平稳。
苏昕紧盯着他的情绪场。
一开始，依旧是那片致密的纯白。但随着水母那复杂而精确的发光图案不断变化，苏昕捕捉到，在那片纯白的边缘，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趋向性”。不是波动，不是涟漪，而是一种极细微的“聚焦”，仿佛那片虚无本身，被这种超越人类社会的、极致秩序与神秘并存的美，吸引了一丁点的“注意力”。
非常非常微弱，比上次还要难以察觉，但确实存在。而且，这一次，苏昕似乎看到，在那聚焦的点上，闪过一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难以形容的……近乎“银白”的光泽？不是颜色，而是一种“质感”的光亮，转瞬即逝。
视频结束，屏幕变暗。
陆延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很美的自然现象。但这与预判情绪有何关联？”
他否认了任何感受，但苏昕注意到了他刚才那几秒不同寻常的沉默，以及情绪场上那微乎其微的“聚焦”反应。
“大脑处理这种极致复杂且有序的信息时，会激活与欣赏、甚至敬畏感相关的特定神经网络。”苏昕解释道，避开了“情感”这个词，“了解这种激活模式，有助于理解当人们被某种‘美’或‘崇高’的事物震撼时，其决策可能会暂时脱离纯粹的功利计算，这本身也是一种需要考量的变量。”
她将“美”也纳入了可分析的变量范畴。
陆延不置可否，但也没有反驳。他转而开始详细询问关于皮电和心率变异性的技术细节，似乎又回到了纯粹理性探讨的安全领域。
然而，在整个后续的讨论中，苏昕能感觉到，陆延周身那片纯白的情绪场，似乎不再像刚进来时那么“致密”和带有防御性了。它变得……稍微“疏松”了一些。仿佛那段深海荧光，以一种极其温柔的方式，悄然融化了一丝冰层的边缘。
送走陆延后，苏昕看着屏幕上记录下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理数据变化，以及脑海中那抹一闪而过的银白光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愤怒的冲击能凿开冰层，但极致的秩序之美，或许能像温暖的洋流，更温和地渗透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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