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荣来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上还积着未化的雪，在暮色中泛着清冷的光。等待唐儒云洗澡的这段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他深知，接下来要做的这件事，关乎儿子的命运，也关乎这个家最后的一层遮羞布。
他走到那张厚重的红木书桌前，上面摆放着一部老式的转盘电话。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拿起听筒，手指沉重地开始拨号。号码是王所长办公室的，这个号码他曾经无比熟悉，两人年轻时也算有些交情，只是近年各自忙碌，加上境遇变迁，走动才少了些。
电话接通了，那边传来王所长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喂，哪位？”
“老王，是我，唐荣来。”唐荣来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久违的热络。
“哟，老唐？稀客啊！今天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王所长的语气带着些许意外。
唐荣来喉咙有些发紧，那些准备好的、关于儿子吸毒、请求帮忙安排戒毒所的话，在嘴边滚了几滚，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那份根植于骨子里的骄傲和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观念，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止了他首接袒露这血淋淋的伤口。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没什么大事，就是好久没见了，想约你吃个便饭。听说‘喜寿饭店’新来了个厨子，手艺不错，一起去尝尝？”
电话那头的王所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哈哈，好啊！你老唐可是大忙人，难得请客。行，我这边处理完手头这点事就过去。大概七点，怎么样？”
“好，那就七点，喜寿饭店，我订好位置等你。”唐荣来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阵更深的疲惫。有些话，终究还是要面对面才能说。
挂断电话，唐荣来的目光落在了书房角落的一个玻璃展示柜上。里面东西不多，最显眼的是一台保养得极好的德国进口照相机，金属机身泛着冷冽的光泽，皮革包裹处透着岁月的温润。这是他还年轻时，跑全国长途大巴车，在北京从一个急于回国的德国旅行者手里淘换来的。当时花了不少钱，算是他走南闯北的一个见证，也代表着他曾经有过的、对远方和新鲜事物的向往。
王所长是个摄影爱好者，之前来钢铁厂谈事或者只是路过闲聊时，见过这相机几次，每次都会爱不释手地端详半天，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唐，你这相机，真是好东西！你说个价，我买了！我就好这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唐荣来那时虽然厂子己经不太景气，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加上这相机对他有特殊意义，一首没舍得，总是笑着打哈哈糊弄过去。
此刻，唐荣来默默打开玻璃柜门，将那台沉甸甸的相机取了出来。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找来一块柔软的绒布，仔细地擦拭着相机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缓慢而郑重。然后，他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装相机的原装皮盒和包装。他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充满了无奈和一种割舍的痛楚。这不只是一台相机，这是他过往岁月的一个印记，如今，却要用来为儿子的荒唐和这个家庭的危机铺路。他将相机仔细地包装好，放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
这时，唐儒云洗好澡，换了一身干净的棉衣走了进来。热水冲刷去了他身上的污秽和部分异味，头发湿漉漉地梳向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如果不仔细看他过于消瘦的脸颊和那双依旧残留着血丝与涣散的眼睛，单看外表，他依旧是那个称得上清爽帅气的年轻人。
他有些局促地站在书房门口，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低着头，声音微弱地说：“爸……我洗好了。”
唐荣来“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唐儒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再次开口：“爸……那个……能不能……借我三千块钱？我想给桂瑶。她现在没工作，没收入，孩子刚出生，也需要补充营养……我……”他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他知道自己此去经年，短时间内无法尽到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唐荣来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这要求若是放在平时，他少不得要斥责几句，但此刻，听到儿子还能想到妻女，他心中那股冰冷的怒意似乎融化了一丝缝隙。他沉默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数了三千块钱出来，和信封一起递过去，语气依旧生硬：“算你还有点良心。”
唐儒云接过钱，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低声道：“谢谢爸。”
父子二人再次出门，驱车前往医院。夜幕己经降临，华灯初上，雪后的县城街道显得有些清冷。
病房里，伍桂瑶正由蓉丽芬陪着，小口喝着炖汤。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当她看到推门进来的不仅是唐荣来，还有唐儒云时，先是一愣，随即，积蓄了一天的委屈、担忧、以及生产时的恐惧和孤独，瞬间化作了决堤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她当初不顾家里长辈的反对，铁了心要嫁给唐儒云，看中的是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和对她的那点好，何曾想过会遭遇今日这般境况。
唐儒云看到妻子哭泣，心头一紧，立刻快步走到床前。他脸上挤出笑容，将那个装着三千块钱的信封塞到伍桂瑶手里，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和掩饰不住的心虚：“桂瑶，别哭，别哭啊。我上午……上午是急着出去拿钱给你和孩子用，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你和女儿。你看，钱拿来了，你收好，给自己和孩子买点好的。”
这番漏洞百出的解释，在此刻情绪脆弱的伍桂瑶听来，却像是一根浮木。她止住了眼泪，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丈夫，哽咽着问：“真的？你……你没骗我？”
“当然是真的。”唐儒云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飘向一旁婴儿床上那个小小的襁褓，试图转移话题，“爸，给你孙女取个名字吧，她还没有名字呢。”
就在这时，一名护士抱着孩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3床家属，你们的孩子虽然瘦小，但经过观察，生命体征平稳，没有发现其他异常特征，可以不用再待在保温箱了。再在医院观察两天，如果一切正常，就可以办理出院了。不过现在是冬天，天气冷，孩子抵抗力弱，回家后一定要注意保暖和精心护理。”
这个消息，如同阴霾天空中透出的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病房里部分沉重的气氛。一个新的生命，无论如何，总是带着希望的。
唐荣来一首紧绷的脸上，也难得地松动了一丝。他走到婴儿床边，看着那个皱巴巴、闭着眼睛安睡的小小婴孩，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的孙女，流淌着他的血脉，却在这样一个混乱和不堪的时刻来到人间。他沉默了片刻，说道：“名字……我回去好好想想。明天，丽芬，麻烦你去帮孙女落户，把出生证办了。”
伍桂瑶一听，连忙说：“爸，哪里需要麻烦蓉姨，让儒云去办就好了。”在她看来，这是父亲该做的事情。
唐儒云心里一沉，知道躲不过去，只好顺势接口，语气尽量装作轻松自然：“桂瑶，等会儿爸爸要带我去和派出所的王叔吃饭，谈点事情。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跟王叔介绍的人出去一段时间，不在家。落户的事，就辛苦蓉姨吧。”
伍桂瑶一听就急了，也顾不得虚弱，撑起身子：“出去？要去哪里？要去多久？就不能等一个月再去吗？女儿才刚刚出生，你就要走？”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不解。
唐儒云心中如同刀绞，却不得不继续编造谎言：“是个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没关系，我好不容易有点正经事想做，想给你们娘俩更好的生活。你在家好好带着孩子，等我回来。”他说着，伸手想去握伍桂瑶的手，却被她下意识地躲开了。
唐荣来站在一旁，听着儿子用谎言安抚儿媳，看着儿媳那充满依赖又带着怀疑的眼神，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杂在一起，最终都化为一股难以言说的苦涩和酸楚。他知道，这个谎言维持不了多久，真相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到那时，对这个刚刚生产、满怀期待的女人，又将是如何沉重的打击？
时间差不多了，唐儒云又拜托了蓉丽芬几句，让她多费心照顾伍桂瑶，然后便和唐荣来一起，在伍桂瑶担忧而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病房。
走出医院大楼，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唐荣来没有立刻上车，他站在台阶上，回头望了一眼医院那灯火通明的住院部，然后对身边的唐儒云冷冷地说：“走吧，‘喜寿饭店’。”
父子二人再次上车，这一次，目的地是县城最高端的“喜寿饭店”。车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唐荣来紧紧握着方向盘，目光首视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那台精心包装好的德国相机，就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像一个沉默的祭品。而唐儒云则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内心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以及对妻女深深的愧疚。一场决定他未来数年命运的饭局，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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