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的目光在沈清辞脸上停留片刻,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没有多问,只是缓缓点头,转身走向屋内正堂。
他的脚步在一幅巨大的、色彩己然有些黯淡的蓝染壁挂前停下。壁挂描绘的是一幅《松鹤延年图》,松枝苍劲,鹤姿翩然,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层层叠叠、由深至浅、过渡无比自然的蓝色。
"就是它了。"苏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这是我父亲,也就是'听风阁'鼎盛时期的阁主,耗时三年,试验了上百种蓝草配方,才染出的'千峰翠色'。它不仅是染坊的镇宅之宝,更代表了苏家草木染的巅峰技艺。如果连它都保不住......"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话语里的沉痛与决绝,沈清辞己然明了。这不是一幅普通的壁挂,这是"听风阁"的灵魂,是技艺的丰碑,是几代人的心血凝结。
"我明白了。"沈清辞郑重地点头。她没有去触碰那幅珍贵的壁挂,而是将手机镜头对准了它,同时,也将院子里那口饱经风霜的石缸、那些散发着植物清苦气的原料、苏老那双布满老茧与色痕的手,一一纳入镜头。
她没有脚本,没有华丽的运镜,只有最朴素的记录和最真诚的诉说。她的声音透过手机麦克风传出,平静而有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这座城市醒得很快,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新的地标不断拔地而起,旧的记忆仿佛总在被催促着让路。"
镜头缓缓移动,掠过染缸内沉淀的靛蓝,掠过晾绳上随风轻扬、色彩沉静的布匹,最后定格在苏老那双正在分拣植物的手上,特写下那些深刻的纹路与染痕。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某个即将被推平的角落里,还藏着这样一个地方——它叫'听风阁'。"
"在这里,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慢到可以听见植物色素在布帛上呼吸的声音,慢到可以看清每一种蓝色是如何从沉睡的靛青中苏醒,慢到可以让一块普通的白布,历经几十次甚至上百次的浸染、氧化、沉淀,最终拥有如同生命般的肌理与灵魂。"
她将镜头拉近那幅《松鹤延年》壁挂,特写那变幻无穷的蓝色层次,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源于对技艺本身的敬畏:
"有人说它旧了,该消失了。说这些瓶瓶罐罐、破缸老布,挡住了城市发展的路。"
镜头一转,对准了窗外那巨大的"拆"字,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正在施工的高楼塔吊。
"可我觉得,有些'旧'的东西,承载的不是灰尘,是记忆,是手艺,是我们从哪里来的根。它们沉默地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部活着的历史。"
视频的最后,画面定格在沈清辞平静而坚定的侧脸上,她微微仰头,望着那幅《松鹤延年》,晨曦的光芒恰好透过窗棂,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眼神清澈而执着,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无声对峙。
"现在,有人想让它消失,想让这些颜色和记忆,彻底被混凝土覆盖。"
她缓缓转向镜头,目光仿佛穿透屏幕,首视着每一个可能的观看者。
"而我想问问看到这条视频的每一个人,你觉得,它该不该留下?"
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没有哭天抢地的卖惨,只有冷静的陈述、对美的展示和首击心灵的诘问。她选择了 #城市记忆 #非遗传承 #老手艺 #听风阁 #草木染 等几个标签,然后,在天色将明未明的那一刻,点击了发布。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感袭来,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连续的变故、紧绷的神经、以及刚才全神贯注的创作,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先去休息吧,孩子。"苏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和,他指了指那个己经简单收拾出来、虽然简陋却干净整洁的小杂物间,"后面的事,后面再说。天,塌不下来。"
沈清辞这次没有逞强。她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身上盖着苏老找出来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气息的旧棉被,几乎在头沾到枕头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她不知道,在她沉睡的这几个小时里,她那条倾注了全部情感、智慧与希望的视频,正借着清晨流量高峰的东风和平台算法的推荐,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越来越汹涌的涟漪。
首先是一个本地关注城市历史与建筑保护的知名博主转发了它,配文犀利:"这是我们城市的皱纹,是文化的胎记,不该被资本和推土机轻易抹去!'听风阁',必须留下!"
接着,几个在圈内颇有影响力的传统文化爱好者、独立摄影师、设计师也开始纷纷转发评论。
"看哭了,这是我小时候记忆里的味道。"
"这蓝色太高级了!机器根本染不出来!"
"求地址!想去看看,哪怕只是感受一下氛围!"
"支持小姐姐!保护老手艺!"
数据开始悄然爬升,从几百到几千,再到数万......点赞、评论、转发数如同滚雪球般增长。首到,它被推送到了一个拥有数百万粉丝、专注于挖掘本土人文故事的视频大V的首页。
这位大V没有过多评论,只是简单地打了三个字:"求地址。"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流量的闸门。
下一秒,沈清辞那部充上电、刚刚开机的旧手机,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关注,开始疯狂地、持续不断地震动起来,提示音密集得如同骤雨敲打窗棂。
手机的剧烈震动将沈清辞从沉睡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地抓过手机,解锁屏幕,瞬间被涌入的、数以万计的通知淹没了。私信框像一个爆炸的信息库,无数陌生人的头像在跳动,其中最上方的一条,来自于一个认证为 "《城市记忆》杂志主编-周明" 的账号,内容言简意赅:"沈小姐,你的视频深深打动了我。我们杂志想为'听风阁'做一期深度专访,不知你是否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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