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省城，空气像是被煮过一样，黏稠而湿热。陈默从人才市场挤出来，汗水早己将他那件唯一的、洗得领口有些发皱的白衬衫洇透，紧紧地贴在后背上。他手里攥着几份简历，那是他投递出去的希望，如今却像废纸一样，被他下意识地捏得变了形。
“等通知吧。”
“你的专业和我们岗位不太匹配。”
“有相关工作经验吗？”
那些坐在空调隔间里的HR，眼神或麻木或挑剔，话语像软刀子，一下下削磨着他从老家带出来的那点微薄的自信。他抬头望了望天，高楼缝隙间的天空被切割成窄窄的一条，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这就是他寒窗苦读十几年，一心想要奔赴的繁华？
回到他租住的“房子”，其实只是城郊待拆迁区一栋老楼楼顶的隔热层。房东用砖头和石棉瓦勉强搭出了个能躺人的地方，月租三百。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正午的阳光把铁皮屋顶晒得发烫，里面像个蒸笼。他唯一的资产，一台屏幕碎了角的二手智能手机，正连接着隔壁偶尔能蹭到的、时断时续的WiFi，屏幕上是一条刚刚收到的银行短信：
“您账户0608余额：507.33元。”
五百块。这是他全部的家当。在省城，这甚至不够某些同学在商场里买一件T恤。
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他走到窗边——那甚至不能算窗，只是一个在砖墙上开出的方洞，蒙着一层塑料布。下面是一条肮脏的小巷，苍蝇围绕着垃圾桶飞舞。他摸出钱包，里面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大概二十块。今天，是吃西块钱一份的素炒饭，还是加个蛋，变成五块？
这个抉择，让他感到一阵荒谬的羞耻。西年大学，他成绩不差，以为自己跳了龙门，没想到只是从一口井，跳进了另一口更复杂、更逼仄的井。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语音。他点开，母亲那带着浓重乡音、刻意放得轻柔的声音在闷热的小屋里响起：
“默娃，工作找得咋样了？莫急，慢慢来。家里都好，你爸的腰这两天没咋疼。你一个人在外头，吃好点，别亏待自己……”
母亲的声音像一根最柔软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他仿佛能看到，母亲在田埂上，顶着日头，小心翼翼地按下语音键，生怕给他带来一丝压力的样子。家里为了供他读书，早己掏空了本就微薄的积蓄，还欠了些债。父亲常年劳累，腰伤是老毛病了，却总舍不得去医院看看。
毕业前，他带着女朋友小雅回过一次家。破旧的土坯房，父母殷勤却掩不住局促的笑容，还有饭桌上那只为招待未来儿媳而杀的、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小雅没说什么，但回城的路上，一路沉默。
昨天，小雅在电话里，语气犹豫：“陈默，我妈……又问我你工作的事了。她说……她说省城房子首付都要几十万，我们……”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家？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陈默听懂了。五百块，别说首付，连请小雅在像样的餐厅吃顿饭，他都得掂量好久。
绝望，像屋顶积聚的热量，无声无息地渗透下来，缠绕着他，越收越紧。他走到铁皮门的门口，下意识地向外迈了一步。
热风拂过他汗湿的头发。他站在楼顶边缘，低头看着下面。巷子很深，杂物堆积，像一个张着嘴的沉默怪兽。只要再往前一步……只需要一步……所有的压力，所有的窘迫，所有对未来的迷茫，就都结束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
他闭上眼睛，身体微微前倾。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不是微信，是来电铃声。他猛地一惊，像是从梦魇中被强行拽回，后背瞬间惊出一层冷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踢到了门框，生疼。
他喘着粗气，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他大学里唯一还算交好、留在省城的同学，王胖子。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按下了接听键。
“喂，默哥！干嘛呢？”王胖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哥们儿我发财了！”
“发财？”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
“对啊！就我之前跟你提过一嘴的，股市！记得不？我把我爸给我买车的钱，投进去十万，就这两个月，翻到十五万了！牛逼不？”王胖子的兴奋几乎要透过听筒溢出来，“这比干啥工作来钱不快？出来吃饭，哥们儿请客，顺便给你科普科普！让你也开开窍！”
股市？
十万变十五万？
两个月，五万块？
这几个数字，像重锤一样砸在陈默心上。他辛苦奔波一个月，可能连五千块的工作都找不到。而王胖子，坐在电脑前，两个月就赚了他可能一年都攒不下的钱。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不劳而获的本能排斥，有对风险的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绝境逼到墙角后，看到一丝微弱光亮的悸动。
那可能是虚幻的海市蜃楼，也可能是……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那条冰冷的余额短信。507.33元。
然后，他对着电话那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
“好。在哪里吃？我过来。”
挂掉电话，他最后看了一眼楼下那片他曾想纵身跃下的深渊，转身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
门内，是蒸笼般的热和仅剩的五百块。
门外，是喧嚣的城市和一个充满未知与诱惑的、名为“股市”的世界。
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把他带向何方，但此刻，他需要一点东西，哪怕是幻觉，来对抗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
他的故事，或者说，他与股海搏命的故事，就从这五百块和一顿饭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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