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主管的办公室门在陈默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办公区的嘈杂。陈默手里拿着那份刚刚递交的、关于区域银行潜在风险的深度报告初稿，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没有预想中的忐忑，只有一种交付后的平静。
赵主管没有立刻翻阅报告，而是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灰白的烟雾缓缓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他吸了一口，才将目光投向陈默，语气听不出喜怒：
“报告我粗略看了一下。结论很尖锐，数据支撑也够硬。”他弹了弹烟灰，“知道这东西如果流传出去，可能会引起什么反应吗？”
“可能会引起对相关银行股的担忧，甚至引发部分机构的抛售。”陈默回答得很平静。
“不止。”赵主管微微前倾身体，目光锐利，“可能会得罪一些重要的机构客户，甚至引来监管的问询。营业部是赚钱的地方，不是学术机构。很多时候，‘正确’不如‘合适’来得重要。”
陈默沉默着，没有反驳。他知道赵主管说的是实情，是营业部这个生态里的生存法则。
赵主管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话锋一转：“但你这份报告里，关于‘北部农商行’通过资管计划隐匿不良，以及对当地陶瓷产业贷款集中度的分析，切入点很刁钻。尤其是那个表外资产规模的估算模型，虽然粗糙，但思路有点意思。”
陈默微微一怔。他没想到赵主管会注意到这些最技术性的细节。
“你这些东西，跟谁学的？”赵主管看似随意地问道，眼神却带着审视，“不像学校里教的东西，也不像张明（张分析师）他们那套。”
陈默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马强和那个论坛，是他最深的秘密，是他区别于营业部里所有人的、真正的底气来源。他不能暴露。
“自己瞎琢磨的，看了很多书和公开资料。”陈默垂下眼睑，避重就轻。
赵主管吸了口烟，没再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他靠回椅背，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悠远：
“十年前，我也写过一份类似的报告，关于当时如火如荼的‘互联互保’风险。结果？”他自嘲地笑了笑，“报告被压下了，领导说我在唱反调，影响业务开展。第二年，担保链断裂，雷爆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陈默身上，这一次，少了几分上司的威严，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市场总是健忘的，周期循环，人性不变。能看到水面下礁石的人不多，敢指着礁石大声说出来的人更少。”
他拿起那份报告，在手里掂了掂：“报告留下，有些地方需要修改，措辞可以更……稳妥一些。神仙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但核心逻辑和关键数据保留。这个课题，你继续跟下去。”
陈默猛地抬头，看向赵主管。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共鸣的光芒。那是一种在喧嚣的逐利场上，难得一见的、对“真相”本身的尊重。
“谢谢赵主管。”陈默郑重地说。
“出去吧。”赵主管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电脑屏幕，恢复了平时那个冷静、疏离的上司模样。
陈默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外面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进来，有些刺眼。他走回自己的格子间，脚步平稳，内心却并非毫无波澜。
赵主管最后那几句话，在他心里激起了巨大的回响。他第一次感觉到，在这个追求“合适”远多于“正确”的环境里，似乎也存在着一丝对“真实”的微弱认同。赵主管，这个平日里刻板严肃的上司，内心深处，或许也藏着一个曾经试图看清礁石、却最终被现实磨平了棱角的“交易者”的影子。
这是一种来自深渊的共震。是两个在不同时空、却同样试图在市场的混沌中寻找秩序的人，之间无声的默契。
张分析师端着水杯路过，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怎么样，小陈？被赵头‘指导’工作了吧？早跟你说过，别总搞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这一次，陈默没有像往常那样沉默或点头。他抬起头，迎上张分析师的目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
“赵主管让我继续跟下去。”
张分析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回答。他打量了陈默两眼，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最终没再说什么，端着水杯走开了。
陈默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电脑。屏幕上，是“北部农商行”近期的股价走势图，平稳得近乎死寂。
他知道，这份报告或许永远不会以它最原始、最尖锐的面目公之于众。它会被修饰，被软化，以适应这个环境的规则。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确认了自己所走的路，并非绝对的孤独。重要的是，他拥有了独立挖掘“礁石”并被认可的能力。
他移动鼠标，调出了模拟盘的界面。在“北部农商行”这只股票上，他没有任何头寸。基于他的研究，他知道这里潜藏的风险，远大于那微乎其微的收益。规避显而易见的风险，本身就是一种盈利。
他看着模拟盘账户那条缓慢但持续向上的资金曲线，内心一片澄明。
真正的成长，或许就是这样——不是在欢呼声中登顶，而是在寂静的深渊里，听到那一声来自同类、微弱却清晰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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