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从高窗的镂空花纹里挤进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影子。
议事厅里人坐得满，却静得出奇，只有角落里计时的漏壶，发出单调又固执的滴水声。
嗒。嗒。
像敲在人心尖上。
我坐在上首，指腹慢慢捻着袖口那圈毛边，粗糙的触感让人安定。
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面孔，或凝重，或躲闪，或藏着看戏的兴味。
陈秉年坐在他的老位置，半阖着眼，手里依旧盘着那两颗核桃，只是今天，那咯吱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右护法在我左下手，背脊挺得笔首，像块绷紧的石头。
而冷面……他居然来了。
就缩在离门最近、阴影最重的角落里，抱臂靠着墙，像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这可稀奇。
往常这种扯皮大会，他十次有九次半不见人影。
空气里有种味道，不是熏香，是太多人屏住呼吸，混着陈旧木料和一种……近乎铁锈的紧张感。
长老甲就是在这片死寂里站起来的。
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像枯叶被踩碎。
“圣女，”他开口，语调沉痛，仿佛承载了日月宗数百年的江山，“有些话，老朽憋在心里许久，今日不吐不快！”
我端起手边的茶盏，杯壁温热。
没喝，只是暖着指尖。
“我日月宗，立教数百年，靠的是什么？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历代先辈打下的基业！是武学为本、忠义为魂的道统！”他声音扬起来，带着颤，目光如钩，刮过全场，最后钉在我脸上，“可如今呢？”
他顿住，像是痛心到无法言语。
满堂目光，或明或暗，都汇拢过来。
我能感觉到背上某些视线的重量，也捕捉到几声极轻微的、附和般的叹息。
“如今，”他吸了口气，像是积蓄力量，“有人视祖产如敝履，随意变卖！有人将至高武学，弄成那等……等哗众取宠的玩物，亵渎先贤！更有人，排挤忠良，重用一些来历不明、只会溜须拍马之徒！”
他每说一句，声音就拔高一分，脸上的悲愤也更浓一分。
“敢问圣女！如此作为，将我日月宗的根基本置于何地？将追随圣教、抛头颅洒热血的列祖列宗置于何地？长此以往，教将不教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余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嗡嗡回荡。
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只有那漏壶，还在固执地滴答。
嗒。嗒。
我放下茶盏，瓷底碰在檀木案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磕”。
声音不大，却让不少人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陈长老，”我没看长老甲，目光转向依旧闭目养神的陈秉年，“您也是这般认为的？”
陈秉年的眼皮缓缓掀开一条缝，那浑浊的眼珠在缝隙里转了转，慢吞吞道：“甲长老言语或许激烈了些，但……其心可鉴，其情可悯。老朽……亦是忧心忡忡啊。”
老狐狸。把自己摘得干净。
长老乙立刻接口，声音尖细：“岂止是忧心！圣女，您推行的那些什么……KPI，什么绩效，弄得教内人心惶惶，弟子只知钻营任务，哪还有心思钻研武学？此乃动摇我教根基！”
“还有那‘日月速递’！”长老丙拍案而起，他嗓门洪亮，“让教中弟子去干那等贱役，与商贾仆从何异？丢尽了我日月宗的脸面！”
“规矩也太严苛了！动辄处罚，丝毫不讲情面！”
“重用外人，寒了老兄弟们的心！”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像早就排练好了一般，罪名一条条罗列出来，如同冰冷的锁链，哐当作响，试图捆缚过来。
厅内气氛愈发凝重。
那些中立者、观望者的脸上，也露出了深思和动摇。
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铁锈味的紧张里，又混入了一丝……蠢蠢欲动的兴奋。
那是嗅到权力可能更迭时，鬣狗般的兴奋。
等他们的声音暂歇，那嗡嗡的回响也渐渐平息。
我没说话，只侧过头，看了一眼右护法。
他立刻起身，动作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他走到大厅中央，那里早己立好一面打磨光滑的巨型玉石板。
他拿起特制的炭笔，笔尖落在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没有言语。
只有清晰的线条，冰冷的数字，在石板上迅速勾勒、对比。
改革前，库银见底，弟子月例拖欠，各项产业入不敷出，一条条下行曲线，触目惊心。
改革后，营收陡增，利润翻了几番，弟子平均收入涨了何止一倍，库储备充盈，那条昂扬向上的红线，刺目得很。
右护法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念着那些数字，对比着那些图表。
“辟邪剑谱盲盒项目，净利……”
“日月速递覆盖网点，营收……”
“弟子任务积分兑换，折算银钱……”
一个个数字，像一颗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方才还在沸腾的声浪里。
议事厅里静得可怕。
只有炭笔划过的沙沙声，和右护法清晰报数的声音。
我看到长老甲的脸色，从最初的悲愤，到惊愕，再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下意识地去瞥陈秉年。
陈秉年盘核桃的手停了。
他睁开了眼，看着那石板，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角那松弛的皮肉，绷紧了些许。
数据的力量，是沉默的，却也是最震耳欲聋的。
当右护法放下炭笔，退到一旁时，那股无形的压力，己经让先前发难的长老们气息不畅。
我轻轻拍了拍手。
议事厅的侧门被推开。
几个穿着新式练功服的年轻弟子走了进来。
他们步履沉稳，眼神清亮，与一些老派弟子眉宇间的暮气截然不同。
打头的，竟然是弟子丁。
他今日换了崭新的腰牌，脸色虽还有些微苍白，但背脊挺得笔首。
我看向他，微微颔首。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全场躬身一礼，然后抬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弟子丁，原看守藏书阁西侧门。蒙圣女不拘一格提拔，现于‘江湖通’项目组任职。上月所得积分，兑换银钱与资源，是过去一年俸禄的三倍有余。”
他顿了顿，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弟子出身寒微，若无新制，只怕终生碌碌，无缘更高武学。如今，弟子不仅能赡养家中老母，更凭自身努力，兑换了《基础内功精要》全本。”
接着是另一个弟子，负责“日月速递”某条线路的小队长，他讲述如何带领小队，在三个月内将线路效率提升三成，个人获得丰厚奖励，手下兄弟也个个腰包鼓胀。
还有一个女弟子，原是伙房帮工，因算术精准被发掘，如今在账房独当一面。
他们一个个说着，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平实的叙述，讲述着自身的变化，讲述着日月宗如今随处可见的、勃勃的生机。
他们的脸，是红的，眼睛，是亮的。
与长老们那或灰败、或铁青的脸色，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过去与现在。
死水与活流。
当最后一名弟子退回原位。
议事厅里，那漏壶的滴水声，又变得清晰起来。
嗒。嗒。
我缓缓站起身。
目光掠过长老甲，掠过陈秉年，掠过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
“诸位长老，”我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凌敲击，字字清晰，“口口声声，说的都是根本，都是规矩，都是祖宗的基业。”
我停顿，让每个字都砸进他们耳朵里。
“那我请问，”我指向石板上那两条泾渭分明的曲线，指向那些眼神明亮的年轻弟子，“你们所说的根本，是让弟子们吃不饱饭、看不到希望、守着陈旧规矩一步步走向灭亡的根本？”
我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长老甲那张涨红又转白的脸上。
“还是说，”我轻轻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淬了冰的嘲弄，“你们所谓的根本，只是你们手中那点……不容动摇的权柄，和绝不肯松手的利益？”
话音落下。
满堂寂然。
长老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憋成了猪肝色。
他求助般地看向陈秉年。
陈秉年垂着眼，看着自己膝盖上那两颗不再转动的核桃，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那些原本中立的、观望的眼神，变了。
从一开始的怀疑、动摇，变成了恍然，继而是一种坚定的认同，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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