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演出后的几天，校园生活似乎回归了以往的节奏。上课、做题、考试，周而复始。
然而，林溪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陆延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甚至可以说是阴郁。他周身的气压持续走低，课间大多时候只是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做题，或者望着窗外发呆，连周哲的插科打诨都很少回应。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时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沉重。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会与她有那些心照不宣的眼神交流或细微的互动。偶尔目光相遇，他也只是飞快地移开，仿佛在回避什么。
林溪的心，像被一根细线悬着，晃晃悠悠，落不到实处。她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源于演出后台那个被他拒接的电话，以及沈怡然提到的“陆叔叔”。
她试图安慰自己，也许他只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与学业或家族有关，与她无关。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并非如此。沈怡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那里，隐隐作痛。
她不敢问，也不知道该如何问。他们之间的关系，脆弱得像一层琉璃，看似美丽，却经不起任何外力的敲打。
这天早上，班主任老周宣布了一个消息：“同学们，本周五下午召开家长会，主要沟通期中考试情况和后续学习规划，请务必通知家长准时参加。”
教室里响起一片或哀嚎或无所谓的声音。家长会对大多数学生来说，不过是例行公事。
林溪却注意到，在她斜后方，陆延在听到“家长会”三个字时，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但林溪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午休时分，林溪去办公室送作业本。回来时，在走廊的拐角，她再次被沈怡然拦住了。
不同于上次在图书馆的绵里藏针，这一次，沈怡然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却又混合着优越感的复杂神情。
“林溪，周五家长会，你父母会来吧？”沈怡然开门见山，语气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关心。
林溪心里一紧，点了点头：“……会。”
“那就好。”沈怡然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陆延的父亲，陆氏集团的陆明远董事长，也会亲自来参加。”
陆氏集团……董事长……
这些词汇像重锤，砸得林溪耳膜嗡嗡作响。她知道陆延家境优渥，却从未想过是如此显赫。那种差距，不再是成绩单上的几分，而是云泥之别的两个世界。
“陆叔叔对陆延的期望很高。”沈怡然慢条斯理地说，目光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林溪略显苍白的脸，“他的每一步，都被规划得很好。包括……交往的朋友，未来的伴侣。”
她刻意加重了“朋友”和“伴侣”这两个词。
“听说，陆叔叔己经为他物色好了合适的……交往对象，是世交家的女儿，无论是家世、学识还是外貌，都和陆延非常……匹配。”沈怡然说着，意有所指地捋了捋自己精心打理过的长发，“他最反感的，就是有人打乱他的计划，尤其是那些……不自量力、试图攀附的人。”
她看着林溪瞬间失去血色的脸，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善意”：“我告诉你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大家都是同学，不忍心看你……到时候太难堪。家长会上，人多眼杂，你说是不是？”
说完，她不再看林溪的反应，像一只完成了狩猎的猫，优雅地转身离去。
林溪僵在原地，浑身冰凉。走廊里嘈杂的人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沈怡然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的防御，将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不安和自卑，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不自量力……攀附……难堪……
这些词语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
原来，在那些人眼里，她小心翼翼的喜欢，她视若珍宝的默契，不过是“不自量力的攀附”。
而那个所谓的“匹配”的世交女儿，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终于明白，陆延最近的异常从何而来。他是不是也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压力？他那个拒接的电话，是不是就是他父亲打来的？他是在为她烦恼吗？还是……在犹豫，在权衡？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周五下午，家长会如期而至。
教室里坐满了家长，学生们则大多等在走廊或操场上。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林溪的母亲是一位温和知性的中学教师，她拍了拍林溪的手，温柔地说：“别紧张，妈妈就是来了解一下情况。”然后便走进了教室。
林溪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楼下陆续驶入的车辆，心乱如麻。她既害怕看到陆延的父亲，那个传说中的陆明远董事长，又忍不住在每一辆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轿车停下时，屏住呼吸。
终于，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无声地滑行到教学楼前，沉稳地停下。司机快步下车，恭敬地打开后座车门。
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的深灰色西装、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他面容冷峻，眉眼间与陆延有几分相似，但更加锋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不容置疑的气势。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教学楼，便在秘书模样的人的陪同下，径首走了进去。
即使隔着这么远，林溪也能感受到那股迫人的气场。
那就是陆延的父亲，陆明远。
她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家长会进行了一半左右，林溪想去洗手间。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地走在安静的走廊里。
就在经过教师办公室旁边的楼梯间时，她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却带着明显怒火的低沉男声。
“……我不管她是谁！你的任务是学习，是拿下竞赛，是进入计划中的院校！不是在这里搞这些乱七八糟、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是陆明远的声音！冰冷，严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空气里。
林溪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没有影响学习。”这是陆延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带着一种强压下的平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没有？”陆明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嘲讽，“那你告诉我，话剧演出是怎么回事？那个叫林溪的女生又是怎么回事？你以为我不知道？沈家的丫头都跟我说了！一个普通工薪家庭的孩子，也配让你浪费时间？你知不知道你身上背负着什么？！”
“林溪”两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林溪耳边。她脸色煞白，浑身冰冷，几乎站立不稳。他果然知道了！而且，是从沈怡然那里知道的！
“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陆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隐忍的怒意。
“处理？你怎么处理？”陆明远厉声打断他，“我告诉你陆延，趁早断干净！别逼我插手！否则，我不保证那个女生和她家里，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
这己经是赤裸裸的威胁！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麻烦？她的家里？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你敢！”陆延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冷静，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恐慌。
“你看我敢不敢！”陆明远的声音冷酷至极，“为了陆家的未来，为了你，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出来的！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乖乖按照我给你规划的路走！否则，别怪我不讲父子情面！”
里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溪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捂住嘴，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像逃离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她躲进了空无一人的女洗手间最里面的隔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原来，这就是现实。
残酷得令人发指。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成绩和流言，还有他父亲那座无法撼动的大山，以及那句冰冷的、针对她和家人的“麻烦”。
她终于明白了陆延最近的沉默和阴郁从何而来。他也在挣扎，也在抵抗，但面对如此强大的压力，他又能抵抗多久？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让他为了自己，去对抗他的家庭，甚至可能牵连她的家人？
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绝望，将她彻底吞噬。
家长会结束了。
家长们陆续离开。林溪看到母亲和几个相熟的家长一边交谈一边走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她强打起精神，迎了上去。
“妈。”
“溪溪，等久了吧？”林母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老师夸你最近有进步，语文尤其突出，就是数学和物理还要再加把劲。”
“嗯，我知道。”林溪低着头，不敢让母亲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她们随着人流往外走。在教学楼门口，林溪一眼就看到了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陆明远正站在车旁，面无表情地听着秘书汇报什么。陆延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垂着眼，脸色苍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周身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抗拒的气息。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林溪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痛苦，有挣扎，有歉意，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疲惫。
林溪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她慌忙移开视线，紧紧挽住母亲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那就是陆延同学吧？经常听你们老师夸他。”林母也看到了那边，随口说道，“他父亲看起来……挺严肃的。”
“嗯……”林溪含糊地应着，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
家长们纷纷撑起伞，或者快步跑向校门外的车子。
林母也撑开了伞，遮住林溪：“走吧，车停在前面。”
林溪被母亲拉着，走入雨幕。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陆延还站在原地，雨点迅速打湿了他的头发和校服。陆明远己经坐进了车里，似乎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陆延却像是没听见，只是死死地看着林溪离开的方向，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里，此刻一片灰暗，像失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
他的目光，像一道无声的呐喊，又像一场沉默的告别。
林溪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混合着冰凉的雨水，滑落脸颊。
她知道，有些东西，在这一刻，己经不一样了。
那把曾经在雨中共撑的伞，那个雪夜里无声的护送，那些草稿纸上的秘密诗篇和心照不宣的默契……所有美好得像琉璃一样的东西，都在陆明远那番冷酷的威胁和这冰冷的雨水中，出现了清晰的、无法弥补的裂痕。
她收回目光，转过头，紧紧咬着下唇，任由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
她和母亲撑着一把伞，走向回家的方向。
而他，站在他父亲奢华却冰冷的座驾旁，站在原地，被越来越大的雨水淋得浑身湿透。
两条短暂的相交线，在经过那个温暖的交点之后，似乎正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强行拉回各自原本的、截然不同的轨道。
雨，越下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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